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金秋时节,海城的桂树都开了花,随处可以嗅到馥郁甜香。
维园里有个八角水池,四周都是成荫绿树,属桂花最惹人喜欢。到了秋天盛放的季节,坐在池中心的八角亭里就被桂花香气给团团围抱住,赏月小酌是最风雅的事。
贺家老爷子那辈人买下这个园子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这种古朴的私家园林会变得这么稀有。尤其是它紧挨着海城有名的四大园林之一,相较于对公众开放的热闹喧哗,简直就像一道高墙将万丈红尘阻隔在外。
乔叶不是海城人,但逗留这么多年,来了又走,都没好好欣赏过当地最富有岭南特色的园林建筑,更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到私家园林来。
她站在写着维园二字的匾额下方就好好感慨了一番——太精致太古典了,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大户人家,只要推开门扉,里面就是另外一个时空,另外一种生活。
避世隐居的美好憧憬谁没有过呢?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这么做,绝大多数的人生都会像她这样,如飘萍离散,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惨淡。
要不是念眉邀请她到这里来,也许她还不敢相信,就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便有这样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这园林的主人一定非常懂得享受生活。
堂前庭院两侧有两棵炮仗花古藤,古木新翠,不是花季也郁郁葱葱的,乔叶已经隐约看见前面的荷池和主楼。
“叶子,这边!”念眉站在屋檐下冲她招手,广袖罗裙、姿容华丽,竟已经穿好了开戏的行头,上好了妆。
乔叶快步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我还以为真的穿越了,古典的园林里走出个古装的美人。”
念眉笑,“我也觉得这地方好,以前也参观过园林,但在里头开戏还是头一回。你很久没听我唱了吧?今天让你过过瘾,顺便看看我有没有进步。”
“那还用说,我们念眉一向都是最美的角儿!”
乔叶不是夸张,以沈念眉的功底、唱腔和天赋,应聘国内五大昆班任何之一都能有一席之位。用母亲乔凤颜的话来说,她就是天生唱昆曲的料。偏偏她知恩念旧,撑着授业恩师的这个破落剧团就不走了,艰难地到处争取演出的机会。
像今天这样的私人聚会上请昆剧团来表演,是十分罕见的,证明主人家确实非常喜欢传统戏剧,格调很高,出手也非常阔绰。
“就你一个人,安子他们呢?”
“在里面做准备呢,快进来吧,大家好久没见你,都念着你呢!”
荷池南面的临池别馆,有一整间房辟给念眉他们用,桌子上准备了不少茶水点心和水果,中秋的海城还有点热,冷气也给的很足,基本上是将请来的剧团也当做宾客对待。
不仅如此,毕竟中秋是团圆的节日,念眉作为剧团的代理团长,也被告知可以邀请一到两位亲友来参加聚会。念眉孤儿出身,没有家人,最亲近的亲友就是乔叶和乔凤颜母女,难得乔叶就在海城,自然就邀请了她。
乔叶在国外多年,已经很久没过过中秋,在海城也是孑然一身,向隆廷医院递交了辞职信之后,更是落得一身轻,正想着要不要出去走走散散心,念眉就来了。
剧团里都是看着她长大的老人或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几年没见了,见面都很高兴,乔叶也觉得走这一趟是值得的。
幸亏母亲乔凤颜没来,否则她大概也就不会在这里出现了。
只不过她仍有些疑惑,问念眉道:“知不知道主人家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大方?”
念眉摇头,“跟我接洽签合同的是秘书之类的人物,点了要演的折子戏,付了定金,都很干脆,我就没有多问。纯粹是私人宴请,所以也没有公司签章,只说是从国外回来的老人家,喜欢昆曲,让我们好好演,要在这园子里连演三天的。”
“嗯。”乔叶把心头那点隐约不安的预感强压下去,也许是她太缺乏安全感了,凡事特别顺遂的时候,就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但愿只是她想太多了吧。
念眉特意让乔叶来早一些,等主人和宾客们都到了,他们差不多就得开嗓上场,没时间聊天小聚。乔叶就坐在房间里边看他们上妆扮戏,边跟念眉说话,仿佛回到小时候坐在后台打发掉的那些时光,也是这些人,甚至行头都还是那些行头,唱的唱词她全都能背。
她音色、身段都很好,母亲也考虑过让她接班登台,可偏偏她志不在此,终究还是只能让母亲失望。
园子里渐渐有人声沸腾起来,大概是主人和宾客都到了,宴会安排在主厅,位于荷池北面,与他们所在的临池别馆一水相隔。
沈念眉拍拍手,示意大伙准备好了要开始登场,举手投足已经不输乔凤颜当初的风采。
园子里有个精美的戏台,与水榭相望,乔叶以为他们会直接在那里登台亮相,没想到却不是。
念眉在水榭回廊上就开始边走边演,边演边唱,唱的是最经典的《牡丹亭》中最广为人知的“游园惊梦”。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乔叶忽然明白过来,这古老动人的爱情故事原本就发生在这样的庭院深深里,周遭一切即为实景,哪还需要一个专门的戏台?这园子就是乐器,流水为弦,山石为缶,花鸟虫草都是和音交响,且看她一步一景,步步生莲,情感和故事也就慢慢串起来。
园林实景的昆曲演出,别说她以前没有看过,连念眉他们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出演。
不管这园林的主人是谁,都该感谢他给了他们这样难忘的体验。
演出本是助兴的,融入到园景里,就成了这园子的一部分。早到的宾客受到吸引,都纷纷在水榭或假山间驻足聆听观看,也喜欢昆剧的人就开始小声跟着和。
乔叶欣慰地笑,谁说这传统艺术已没落?只要始终有人喜欢,对念眉他们整个剧团来说就是希望。
此前念眉跟她打电话的时候就特意交代说今天的聚会对着装有要求,所以她特意穿了一件鸡翼小飞袖的素色缎面短旗袍,其他来宾也都以唐装和旗袍为主,年轻男士则穿浅色衬衫深色长裤。
看来所有人对参加这个聚会都很上心,但凡事都有例外,她很快就发现了格格不入的人。
深色的休闲衬衫,牛仔长裤,手还搭在裤兜边儿上,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隔着一段距离,前面又恰好有假山挡住,乔叶看不真切,但远远看到这个背影的时候,她心里还是猛的一沉。
不会这么巧吧?那人也在受邀之列?看他这样随性的衣着打扮,完全无视与整体格调的不搭,难不成……是这聚会的主人?
乔叶脑子里有些乱,想求证也不知该问谁,在场的人她都不认识,而念眉又脱不开身。
那人看起来也像是站在那里欣赏剧目,但一转眼又不见了踪影。
希望只是人有相似,是她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