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2 / 2)

辛翰林看了看他那手不释卷的样子,一张脸更苦了几分,他不由得坐过去一点,靠着自己的小孙子,低声问道:“你不是看中了那家的姑娘了吧?”不能啊,这不带着小学生们去院试吗,那家那么不讲究,叫自家姑娘给看见了?

辛宗平手一顿,无奈地放下书卷,真心诚意地劝道:“爷爷,闲了就去收两个弟子玩玩,少看那些话本子。”

辛翰林大惊道:“难道说是哪个楼里的姐儿?”

辛宗平一噎,抽出自己的手,长长的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孙儿在扬州逛没逛过青楼您还不知道?偏偏这般问,孙儿读书上进了,难道不好吗?”

辛翰林拂袖坐定,斩钉截铁道:“不好。”

得,今天这书是看不成了,辛宗平心道。干脆起身,坐到自家爷爷的对面,伸手泡起了茶,待袅袅茶香腾起的时候,方问道:“您在担心什么呢?”

辛翰林看着对面自己天资聪慧的小孙子,叹气道:“我是怕你走上一条不归路。”常说知子莫若父,他们是爷孙两个倒像忘年交似的。这做爷爷的,又怎会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小孙子明明天资学问都好,偏偏就不愿意科举考试呢?

是以,这些年哪怕自己那个迂腐的大儿子再看不惯,他也将这个小孙子护在了身边。荒唐一些就荒唐一些吧,名士自风流嘛!再说,反正他都给自己的小孙孙打算好了,在他闭眼之前,总能把他的学问和名声都养起来,到时候这座西山书院就是他的,这一辈子平平安安的,也没什么不好。

如今,懒散惯了的人一下子勤奋起来,不光是在学问上,在人际往来上也是这般,怎能不叫辛翰林忧心?自己孙子心里想什么,他能没点数?甚至于,宗平其实也是收了自己的影响。

君不见,辛翰林不过六十不到的年纪,身子又硬朗,如今朝堂上这般年纪的阁老又不是没有,偏偏他这么早就退了下来。

如今朝堂的格局,内阁里满汉各半,六部尚书一律复职,即一满人主官必有一汉人副官、反之亦然。当皇帝的,权衡之术玩得那叫一个顺畅,抬这个压那个,不是今日西风压了东风,就是明日东风强过了西风。但是,总体上来说,还是汉人吃亏。谁叫皇位上坐着的是叶赫那拉氏呢,为了维护统治,汉人便是吃亏都没地方说理去。

辛翰林自己都说不出很满意本朝这种违心的话,又没跪出奴性来。

宗平小小年纪就跟在他身边,言传身教的,就算辛翰林再当心,平日里总会露出些什么来。等他发觉的时候,自己的小孙孙已经就是那般的模样了。

因为无法面对现状,所以痛苦,所以醉生梦死。辛翰林心里知道,见他从没往外吐露过心声,便由他去了,好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不了什么差错。

结果,自己想着叫他散散心也好,放他去了趟扬州,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怎么叫辛翰林不忧心,这要是一不小心行差踏错,可就得深陷文字狱,谁也救不得。

前头一句话四个字“将明之材”,报到皇帝那边即批斩首,还不够惨痛吗?那时候辛翰林还真是一个小小的侍读学士,写到斩首两字之时,是用左手狠压着右手的腕子,这才勉强地将那两个字给写了过去。

写完的时候,心都是凉的,脊背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回家之后,再提笔,手抖得止都止不住。

在那之后,辛翰林就看清了本朝的嘴脸。若非为了家族,只怕那时候就辞官归隐了事。

他战战兢兢了大半辈子,这才给自己的子孙挣来如今悠闲的时光,自然不希望宗平这个他最喜欢的小孙孙一头扎进那个看不见希望的大坑。

沉默之中,辛宗平放下手中渐渐凉下来的茶盏,道:“爷爷,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天授之才。”

“古来奇人异事多得很。”辛翰林年纪大了,经过的事情也多,知道宗平是遇上了什么人或事,便问道,“你也是个天资高绝之人,说说看,是遇上哪一位了叫你这般佩服?”

“哪一位孙儿暂且不告诉你。”宗平哪里不知道自己的爷爷担心自己,只是他也怕给林瑜惹来麻烦,只是道,“爷爷放心,那人只是递了一碗醒酒汤与我罢了。”

辛翰林恨铁不成钢道:“还醒酒汤,你怎么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碗□□!”

辛宗平见自家爷爷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大笑出声,然后隐去姓名,低声将自己与林瑜之间的谈话说了,方道:“不知道爷爷您怎么想,反正比起醉生梦死,我更想那一碗醒酒汤,即使又苦又难喝,却是醒世良剂。”

辛翰林怔楞了半晌,心里又是骄傲又是酸苦,一时又被辛宗平描述地景象给激得心血沸腾,抚着胸,口定了定神,这才喃喃道:“还真是又苦又难喝啊!”说罢,摇头叹道,“如此便罢,只是有句话要嘱咐你,无论你们什么打算,万事不可落于笔端,此事你须得应我。”横竖他们暂时不准备做什么,只看表面上读书上进的结果,倒还算得上一件好事了。

辛宗平含笑点头,道:“明年若有机会,孙儿带他来见您。”

辛翰林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行了行了,别把老头子我算进去就好了。”辛宗平会意,退下不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一头,辛家祖父两个正为着林瑜两句话而各自烦恼,林瑜自己却也因着贾琏的提议,少不得安排了画舫,陪着去瘦西湖上游览一番。

却说林瑜也不是没有生活情趣的人,只是他平日里太忙了一些,时间上从来卡得很紧,是以来扬州那么长时间,从未有一次去游湖过。这也不算什么,就像他自小在姑苏长大,却从来没去过寒山寺一般,只是从来不在这方面用心而已。

不过,既然出来松快松快,他也不至于做出不乐意的情状来。

这时候天气虽热了起来,但是还未进入伏暑,正是游湖的好时候。画舫上窗屉全都支起,挂上轻薄的窗纱,清风徐来,真真是既赏了景,又避了暑。若再请上一班小戏,专拣那清新不落俗的小曲唱来,便是人间极乐了。

贾琏在来之前的路上就想好,他是已经知了人事,本还想叫上一些姐儿,不过,有瑜哥儿陪着,也知道他是正经人,便不敢叫那些人来污了他的眼。

这扬州城里头没什么王孙公子——林瑜身边是有一个,却也是个落毛凤凰——倒是湖上的画舫一艘赛一艘的富丽堂皇,贾琏看得眼热,便问瑜哥儿。

林瑜笑道:“这扬州城里商户多得很,难以细数。只说那些个大小盐商之家,都是豪富。”说着看了眼窗外,道,“这还是下午呢,人不大多。等晚上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灯火辉煌。”

果然,等傍晚的时候,宽阔的湖面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若有别的画舫靠得略近一点时,还能听见上面缠缠绵绵的曲声。

林瑜原本是想这就离开的,耗费一下午的时光对忙着编写教材的他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奢侈。不过,就在这时,外头撑船的娘子进来,俯身与京墨说了些什么。

贾琏没有注意这边小小的插曲,他被外头一艘缓慢前行、足有三层楼高的楼船给晃花了眼。常年生活在京城的他还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倒不是说从没游过湖,但是像瘦西湖这样灯火阑珊和着婉转曲调的情状,也就只有金陵的秦淮河能够与之媲美了吧,他遥想着。

说来惭愧,虽然贾家老宅在金陵,但是他长这么大却从来没有去过。□□着是不是在回程路过金陵的时候,顺便停留个两三天,就见林瑜侧耳听了京墨说了些什么。

林瑜点了点头,道:“那便靠过去吧。”见贾琏询问地看向自己,林瑜解释道,“画舫叫认出来了,那边来请,只好走一遭。”他示意了一下外头那艘堪称庞大的楼船,道,“琏二哥是与我一道,还是?”

贾琏一看他目光示意的方向,可不就是刚才他看的,便道:“自是一道。”又问怎的被认了出来,那楼船又是什么来历。

林瑜便笑道:“这画舫原是一盐商千金打制了送与堂叔的,好认得很,只是家里谁都不耐烦用这个,谁能想到第一次用就叫看出来了。至于那船么……”他神色淡淡,道,“不过一艘花船罢了,只是恰好有熟人,免不得应付一番。”

撑船娘子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手,林家的画舫在靠过去的过程中,叫人感受不到半点颠簸。

两船之间已经搭起了足以五人并行的舢板,不过因为船身高低的原因,需要从下往上走。下面还都是黑黝黝的湖水,还是很容易就吓到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林瑜低声吩咐京墨顾好贾琏,自己跨步稳稳当当地往上走。

舢板的另一边,茅学政嫡亲的孙子,茅纹已经等着了。看见林瑜缓步行来,就对身边的青年道:“我早说这个主意不中用,且吓不到他。”

林瑜听了无奈地摇摇头,道:“怪道今日竟拿这么个玩意出来叫人走,原来是你们两个弄鬼。”寻常花船上都有专门打制了的、带栏杆的舷梯,哪里用得着这个,没看见被京墨搀着的贾琏脸色已经不大好了。

“我可是劝了的。”茅纹忙举手以示清白,指了身侧的杨于庭道,“都是他的主意。”

杨于庭羞涩一笑低了头,配着他清秀的面容不知道的还只道他是一个文弱书生,哪知道这人是堂堂知府家的公子,还一肚子的坏水。

林瑜叹一声,懒得与他们说,他们倒是未必有恶意。只是想看他慌张的样子罢了,也就是小孩子心性,只是身后的贾琏算是叫他给牵累了。他关心了一声,见他也就是稍稍受了点惊吓后,就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