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好,这时候草原上日子好过吗?若是那里这样好那样好样样都好,何必还向往着中原的多彩风光,何必还千方百计的往中原来。
林瑜有时候想,自己其实还是幸运的,没有被扔进一个一睁开眼,就是精神上到处都是满目疮痍的世界。否则,他大约真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还能强忍着找到一个流血最少的方式来。也就遇不到像刚才那个大汉一般,虽然面目丑恶,但却可敬之人。
“对了。”想到这里,他侧头与苏木交代一声,“与那些兵士说,别为难他。”
苏木欲言又止,但是见林瑜眼中毫无不渝之色,就应一声,去了。
林瑜想了想,转了个方向,向着王子腾办公的地方去了。
听见他的要求,王子腾讶道:“世侄是瞧中了不成,倒不是什么大事,横竖等京城里头谕旨下来就是一刀。”
“没有监斩官?”
王子腾就瞎了一声,道:“哪还有什么监斩官敢往这里走,原本还要数一数人头,这回只怕都不用数,就地埋了了事。”又道,“我观这个大汉桀骜不驯,可要世伯助一臂之力?”
林瑜知道他的意思是先由他上板子,回头他再给块糖,收服起来就方便了,不过他还是摇头道:“谢世伯好意,只是些许小事,还不值当如此。”
当那大汉在众人畏惧又幸灾乐祸的眼光中被兵士带走的时候,他自己也只当是下午冒犯了那个小知府,这就要被斩了。心里还可惜,少了一顿断头饭。却被几个兵士按在水里洗洗刷刷,里外冲洗了个干净,这才换上得体的衣裳,被送去了一个叫他一个粗人瞧着都处处精致的院子。
这架势应该不是要弄死自己,那大汉经过这么一遭,倒安下心来,左顾右盼地瞅这些自己再没见过的景色。
林瑜正躲在廊下花丛之中,这几天柳秋池敏感地发觉了林瑜这边不一样的计数方式,还有通行于他们内部的复式记账法。最重要的是,他无意识问出过的几个问题都叫林瑜给解决了,虽然答案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试验过后的确是正确的。是以,正百般地想捉了他来解答问题。
他实在叫这个简直十万个为什么的师兄给整怕了,连自己的屋子都不敢回。盯着白术笑他人比花娇,也要悄悄地搬了张矮榻,躲在目光难及的花丛之中。
见有人来了,他从榻上直起身子,正好对上看过来的那个大汉。
那大汉正在心里感慨,这有钱人就是好享受呢,就看见边上的一簇花丛之中冒出来一张比花朵更姣好的面容来,霎时给唬了一跳,还以为瞅见妖精了。
倒是林瑜,支起身,趿着木屐走进一看,笑了。
那领着大汉的兵士只当主人家不在,便站在院中不敢擅闯,见林瑜自己出现了,忙低眉顺眼地道:“将军大人吩咐了,不敢叫腌臜的污了您的眼睛,冲撞了您。是以洗刷干净了,这才送来。”
“我又不拿他片了吃肉。”林瑜哭笑不得,这辈子因着这张脸,即使知道他并不柔弱,却难免都还将他当做水晶玻璃人一般,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护着,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听了两人说话,那大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什么妖精,而是今天见过的小知府。心道,自己下午这般说他,他还放了自己出来,倒是个宽宏大量的。也不计较之前被又刷又烫的仇了,到觉得那个兵士那话也有点道理。
“是小知府提了某家出来?”既然有机会不死,他也是想活一活的。
“除了我,还能有谁?”林瑜打量了一下这个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头上还扎了个规规矩矩发髻的大汉,道,“随我来。”
那大汉就跟着林瑜往屋里走去,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老老实实的样子。
林瑜领着他坐下,对着已经候着的子鼠说道:“给他开锁。”
那大汉就看着这个之前他完全没注意的年轻人拿出个小签子来,微微一捣鼓,就觉着自己的腕子一松。他大笑一声,手捏成拳一扯,铁链子就哗啦啦的落在了地上。
他一抱拳,道:“多谢小知府。”
“你要少说几声小知府就行了。”林瑜也不以为意,亲到了一盏茶与他,就听见刚才还一脸豪放的大汉肚子里响亮的响起一连串的咕噜噜声。
那大汉挠头微微不好意思:“某家之前还想呢,竟不给个断头饭吃,好生小气。”
林瑜失笑,挥挥手,不多时,好酒好肉就给端了上来。那大汉眼前一亮,抓起筷子来就吃,也不用杯子,一小坛的酒,拍开泥封,大嘴凑上去就喝。
见他吃得香甜,林瑜就叫人再上一些来,只不多给酒,省得他一会子跟一个醉鬼说话。、
那大汉酒足饭饱,这才适宜地拍拍肚子,叹一声:“这酒好劲道!”这才看见林瑜坐在窗台之下,对着手边的宣纸涂涂改改什么,听了他的话,头也不回得道:“自然是好酒,醉仙酿五年陈,统共也没带几坛子过来。”还叫闻着味的王子腾给搜刮光了,还是白术留了个心眼,这才留下这么一坛,进了这个莽汉的肚子里。
那大汉就有些讪讪,他虽不知道什么醉仙酿的,却听得出来这酒价格不菲。想起这个,他终于想起自己一路上想着的问题,也就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不知小、林知府为何这般待某家?”又是放他出来,又是好酒好肉的招待,就算他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汉,也知道对方必有要求。
“为了你今天最后说的那句话。”林瑜放下笔,挑剔地看了眼手边的纸张,等墨迹干透了,这才搁在一边拿镇纸压好。
说到这个,那汉子就有些不好意思,倒不是他后悔这么说了。只是对比现在这待遇,再想想自己之前还想着他必是有所要求,未免就显得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然,他是想不到这话的,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人家的一番心意,辜负了他似的。
“某家还说是不是你觉得冒犯了,要杀头呢!”他见林瑜真是个胸怀宽阔的,便笑道。
“哪有这种罪名来着?”林瑜摇头,然后正色道,“只是这番话,我听了无妨,日后莫在说了,说不得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
那大汉也不懂什么十恶不赦,只是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听林瑜这般认真,也就点头应下,道:“也对,不是所有的官都像林知府这样好气量的。”这世界上,到底还是狗官多。
林瑜就问他道:“你可还有什么去处?”
那大汉老老实实地摇头,道:“那有什么去处呢,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一病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某家也不想认。倒是还有一把子力气,兴许去别的地方讨口饭吃。”
他倒是不担心,他打小力气就大,十来岁就能干大人的活计,也把老母亲好好的养到这般年纪了,要不是这一场大疫,没准还能安安稳稳地下去。现在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怎么也饿不死自己。
林瑜就道:“你原本的名字是用不得了,早就当做死刑犯给报了上去,也不知还有没有认识你的邻居街坊,被认出来可不好。”见他就苦了脸,便道,“若你愿意,就留在我身边做个护卫,若不愿意,我也可以给你弄一份户籍,也不怕没有活路。”
汉子便奇道:“留下来当然好,只是林知府就不怕哪一天做梦呢,就被我给杀了?”他说得正是下午说得话。
“且不说你能不能办到。”林瑜听了却笑了,“我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真要贪,那点子还不够我日常开销的。”
又道:“再说了,你自己不是说了,大丈夫生不当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么?跟着我,运气好,你以后就是五鼎食,运气不好,我也能保你落得到五鼎烹!”
那汉子不意竟听了这样一番话,心道这话可不像是做太平官的声气,不过倒比白莲教的那一伙什么神神叨叨的听上去痛快多了!便滚下椅子来,赌咒发誓道:“有这一日,保管叫某家做甚么都乐意。”
又说:“请主子赐名。”
林瑜就扶起他,道:“我这儿不兴什么主子奴才的,你要愿意,私底下就唤我一声主公。”又问,“你原本叫什么?”
“某家姓典。”他那粗壮的手指沾了残余的酒水,在案几上画了一个字。这是他唯一会的一个,还是隔壁那个小秀才教的,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没什么好名,都唤某家一声典大郎。”想来那死刑簿上的也就是这个名了。
“倒是一个好姓。”林瑜打量一下他这幅壮硕的身板,就想起了孟德身边的那个折冲左右的典韦,笑道,“我观你生得雄壮,不若取名为山。平日里就唤你一声阿山,记住了。”说着,将山字写于他看。
“这个字好,没那么多道道。”他定睛瞅两眼,道,“某家、不阿山谢过林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