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2 / 2)

“的确如此,是涉及税收吗?”林瑜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郑绍的意思。兴化府和东番都地处南方,常年气候温热,种植水稻一季两熟容易得很。像东番更南面的地方,在农户精耕细作治下,一季三熟也有可能。但是,土豆喜凉,南方就很少有人种植这个,他就忽视了这根本的原因。

土豆的亩产太高,价廉。而靖承明制,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一条鞭法将原来的田赋,徭役,杂税,“并为一条”,折成银两,把从前按户,丁征收的役银,分摊在田亩上,按人丁和田亩的多寡来分担。

这个前明张居正想出来的法子本是好的,只可惜,本朝的苛捐杂税极多,林林总总的一直在扒皮,逼得农户不敢多种卖不出银子的马铃薯。所以,就算有着土豆这样的救命之粮,饥荒出现的时候,依旧拦不住。

“我有土豆良种,精耕细作之下,可亩产至少两千斤。”林瑜面无表情地说,只可惜,原本印象中亩产越多越好的粮食在这个时代却成了鸡肋。越是高产越是廉价,农户就越是不敢种,这是一个死循环。

郑绍明白他的意思,在惊叹过之后,就道:“若是想借此减少连年的饥荒的话,并无可能。”

林瑜就叹一声:“我知道。”只是更加不甘心了,这个时代太过愚昧,统治者完全无心百姓死活,否则也就不至于连这样明显的高产的、能活人性命的作物都不去注意。

以北方有种植得情况来看,当今皇室显然知道,只是比起百姓的死活来,他们更关心自己的钱袋子、以及统治的稳固。

毕竟,饿死了的百姓是没有办法反抗的。

林瑜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齿冷,或许是这个世界没有剃发易服、没有嘉定三屠和扬州十日给了他一个温情的假象。毕竟,看起来当今皇族是原本海西女真出身,这个部族在前明的时候汉化程度就很高,一直以来也常年做着向往汉学的表面功夫。

他们除了宗族祭祀,平日里也穿汉服说汉话,看起来几乎和汉族没有多少区别。

但是,一件又一件血粼粼的事件被摊了开来,放在林瑜面前,告诉他,他错了,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为了稳固少数人的统治,牺牲大多数人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只要这个皇族还存在一日,他们就不会容许汉人做大,因为他们屁|股底下的龙椅会稳不住。

如何在异族的统治下,壮大本族。这道题其实无解,唯一算得上是办法的,就是掀翻这个大前提,变成如何壮大本族,这就容易多了。

他之前想得太天真了,林瑜寒着脸想,数千年来,也就出了一个北魏孝文帝。而如今京城的情形来看,看似和睦,实则满汉阶级分明,两族不婚乃是一条铁律。他不能用自己有限的时间去赌一个缥缈的可能。

所以,当郑绍说出那一个认干亲的提议时,他眼都不眨的同意了。

如果一个名分能叫他节省下蚕食整个东番需要花的几年时间,用在建设和发展之上,何乐而不为呢?

第80章

郑绍这个郑家当之无愧的族长突然知会所有在东番的族人开宗祠的时候,所有的人内心大约都是奇怪的。除了本就忐忑地郑仁, 还有内心闪过一丝窃喜的郑翼。

郑家的祠堂早就搬来东番, 这里面供奉的只是国姓爷这一支的祖先。这时候,宗祠之前, 平时紧闭的黑油大门大开, 昏暗的屋内点着几十支儿臂粗的蜡烛, 将整个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这时候正值黎明, 天光还没有大亮。所有的族人除了还在襁褓之中的幼儿全都站在了这里, 按理来说, 嫁进郑家的妇人也可以进宗祠,但是这一回却一个都没有,包括郑绍一家。须知, 再郑重的场合,一族之冢妇也是可以出面的。

当然, 并不是延平郡王妃不想来。只是,她身上虽然有着王妃的诰命, 但是却并非郑绍的原配。而郑仁没有定下嫡长子之名,后面的郑翼名义上更是二少爷, 说来都是尴尬。

非年非节的,大开宗祠,必是有大事要发生了。郑绍大手一挥, 所有的妇孺此次俱都不进祠堂, 但是她们还是在郡王妃的带领之下,在院门之外等着里头的人出来。

郡王妃想起之前郑仁做得那一件蠢事, 心中微微不安。毕竟,这事情惹得王爷大怒是一回事,但是她也听说了,好些个将领偷偷地赞赏大少爷有骨气。就算在之前翼哥儿安慰她,这一次必定能够定下名分。她还是难掩心中的忐忑。

郡王妃身后的奶嬷嬷悄悄地伸手握住了她不由自主攥紧的双手,悄声道:“除了大少爷,王爷还能选谁呢?”

她听了,哪怕这话早就听过了无数回,心里仍旧觉得有些安慰。

可不就是这个理么?

站在里面的其他人心中大概都是这么想的,特别是郑翼,看着被自己父亲压着跪在宗祠面前的郑仁,眼中不免划过一丝得意。他知道,自己的名分是彻底定下来了。

只听郑绍面色肃穆地将郑仁之前干的蠢事简单地向祖宗通秉了一边,然后面向已经刷白了一张脸的郑仁,道:“你祖父临行之前,为你取名仁。”他退开一步,露出身后的牌位来,道,“现在你自己和他说,你还配不配得上这个字。”

郑仁跪在阴冷的石板上,整个人摇摇欲坠。心里一瞬机乱七八糟地转过好些个念头,最后还是咬着牙磕了个头,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来:“不配,我不配。”他眼前依旧晃着那些妇孺死不瞑目的尸体,整个人比起刚回来的时候已经瘦了一大圈。

“既如此,我郑家再无郑仁此人,你可服!”

寂静到现在,这样一个决定被郑绍说出来的时候,神情恍惚的郑仁且不去说,站在祠堂面前的众位族人免不了互相之间眼神乱飘。

而郑翼只觉得一阵狂喜席卷过来,腮上泛红,眼神发亮。不过,他之前已经为了兄弟阋墙这一件事被父亲狠狠地责罚过了,这时候他好歹知道要低下头,不被前头的郑绍看见自己控制不住的狂喜。

一个服字落下,郑仁惶恐的心反而沉静下来,他对着郑绍磕了个头,只是说不出一句软话来。

郑绍见他毫无不服之意,至少是真心悔过的,放点点头,道:“而今恢复你的本名,郑直,从今起流放北州。”说到这里,他脸上才露出一丝柔|软来,道,“给祖宗磕个头,即刻启程吧!”

郑仁、不,郑直,对着沉默的祖宗先灵三叩首,就跌跌撞撞地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向外走去。门外是已经等着的田师爷,他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小包袱递给他,道:“王爷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早在大半年之前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今天这事情的发生,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少爷别怪王爷,他心里也不好受。”

郑直点点头,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以后别叫我少爷了。”他的确没有怪父亲、不,如今的堂叔。他自己知道,他没有什么本名,在襁褓之中就被抱到郑绍身边的他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现在的这个直字,无疑是堂叔给他取的,依旧是一副拳拳老父之心。经此一遭,他再没了争胜夸耀的虚荣心,也无有怨愤之意。自己造的孽自己还,这理走遍天下不会有错。只不知,那个北州却是个什么地方。

“您还是郑家的少爷。”田师爷指了指被他接在臂弯之中的小包裹,道,“里面有新的户籍,还有一些散碎的银钱和一栋宅子。”

顿了一回,又道,“北州是个好地方,少爷必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借您吉言了,田叔。”一句田叔,差点没叫田师爷泪洒当场,但是,这已经是王爷给他安排的最好的出路了。

郑直带着微薄的身家,向着新的生活奔去了,而祠堂中的风暴却才要开始。

郑绍看着自郑直离开后,就噤若寒蝉的众人,沉声道:“今日召集诸位,并非只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大儿的过错。”他依旧用着大儿来称呼郑直,就像没有注意这个口头的小错误一般,继续道,“而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须得与大家伙说清。”

原本以为已经尘埃落定的众人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看面上似乎带着一丝喜意的族长,站在一边的郑翼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只见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听郑绍扬声道:“大家都知道,我的两个儿子都没什么本事,也都担心我百年之后,这东番的下场,以及整个郑氏家族的下场。”他微微一停顿,看了眼看上去完全反应不过来的诸位族人,接着道,“我思前想后,准备扔下一门干亲。”

郑绍的话就像是一个深水鱼雷,炸得郑氏这一波原本平静的海面上彻底开了锅。这一回,脸色惨白的变成了郑翼,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对自己原本的兄弟幸灾乐祸了。听着身后原本还强忍着不开口的族人三言两语地开始讨论起来,郑翼一边懊恼是哪个小子这么不长眼睛,居然真的应下自己这个明显有些老糊涂了的父亲。一边又自我安慰,自己到底是父亲如今唯一的嫡长子,再这么着,这个认了干亲的义子都要尊称自己一声少爷。

而以后到底鹿死谁手,还未可知。郑翼这么一想,心里就渐渐的安稳下来。

他想得倒也不错,自来位高权重者认个干儿子,不都指着人家给自己卖命么,最出名的就有唐末节度使李克用,认了整整十二个义子,连上自己亲生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十三太保。难道,还真的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义子就继承不成?

大多数的族人和郑翼一样的想法,不过区区义子,以后就是向他们郑氏效忠之臣。除了少数几个聪明一些的。想得就多一些,瞧着郡王爷这阵仗可不仅仅是认个干儿子而已,默然不言。

不过,就算是这些聪明人都想象不到,这一回郑绍是再认真不过,要玩一把大的。只见他虎目在交头接耳的诸位族人中间转了转,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阴晴不定的二儿子,方扬声道:“请怀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