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会悄默声地死了。
他有先生,自当勇敢地活下去。
雪依旧在下,方伊池没拿伞,他走了几步,停下来抖落肩头的碎雪,不经意间看见黄琉璃筒瓦上倒挂下来的晶莹的冰凌,竟想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去掰。
念头刚起,他就心虚地道了声:“罪过。”
雍和宫可是出过皇帝的王府,岂容平头小老百姓上房揭瓦?
不过须臾间,几个脱离了爹娘管束的孩童笑闹着跑过,用随手拾到的小树枝硬生生敲下了一串冰凌。
方伊池略微吃惊,又很快释然,将手揣在手焐子里安静地笑,继而抬头再次走进了风雪中。
说到做到,日后,他绝不会再怀疑六爷的真心。
重新回到讲经殿的时候,方伊池被堵了小半刻钟才挪动步,身边不乏烦躁的香客,时不时跺脚,或是拉着相熟的人叽里咕噜地抱怨。
却也不敢抱怨得太过,约莫是碍着身处佛寺,平日里为了鸡毛蒜皮都能吵起来的街坊四邻,此刻和睦异常。方伊池不合时宜地想,若是此时遇见了以前的邻居,说不准还能笑脸相迎呢。
好在方伊池没真的遇上以前的街坊,倒是在快回到六爷身边的时候,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王浮生。他也拿着香,与他擦肩而过。
就像是他们的交集,自从贺作舟出现,便画上了句号,连着那段在平安饭店穿着旗袍当服务生的日子,都紧跟着被掩埋在了记忆的深处。
“先生。”
贺作舟还站在原地,见了方伊池,嘴角勾起点温柔的笑意:“把那些屁话呸了?”
他心虚地点头,负罪感太强,干脆把脸埋在了贺作舟的心口:“六爷……”
“你刚刚可不是这么叫我的。”贺作舟不满地把方伊池抱住,“明明叫的是先生。”
他权当没听见,自顾自地呢喃:“六爷,您怕佛祖不喜欢您,我不怕。”
“若是他当真不喜欢您……”方伊池的心跳骤然加速,积蓄许久的情感突然找到了突破口,“我也还是……”
可惜他很快清醒过来,鼓着腮帮子仓皇转移话题:“雪下得更大了,咱们回家吧。”
“你也还是什么?”贺作舟不为所动,目光灼灼,攥着他的手腕逼问,“方伊池,你说,你也还是什么!”
是孤注一掷的喜欢,还是不顾一切的爱?
方伊池逃不开,只能红着脸说出了最隐晦的答案:“若是佛祖当真不喜欢您,我也不要他的喜欢!”
贺作舟的心先是因为失望微微一凉,须臾,又缓缓温热起来。
小凤凰对待感情太过小心谨慎,心里想了十分,说出口的至多八分,事事留着底线,皆因生长环境从未善待于他,所以贺作舟并不怪他。
反倒该欣喜,因为他贺六爷不懂情爱的凤凰终于开窍了。
离开雍和宫,走过一条胡同,喧嚣散尽,六爷的车还在路边孤零零地停着。
万福靠在车边抽烟,时不时扭头看看,瞧见他们的身影,赶忙将烟灭了,踩在脚底。
贺作舟先行拉开车门,把慢吞吞往里爬的小凤凰塞进去,然后自个儿也坐下,嘱咐万福开车回家:“顺道去趟瑞福祥,上回让李掌柜做的衣裳该做好了。”
贺作舟不提,方伊池都快把这事儿忘了。
上回去瑞福祥的时候,李掌柜说还有好些衣服没做好呢,今儿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全瞧见。
“没做好,咱们就买些现成的。”贺作舟见他眼睛放光,暗暗好笑,觉得半大的孩子才会因为新衣服开心,又觉得方伊池好哄,三两句话,刚刚的情绪就抛在了脑后,“尺寸不对,就让李掌柜现改。”
“不用,先生给我定的就够了。”方伊池笑眯眯地摇头,半张脸埋进毛茸茸的衣领里,露出一双湿润的眼睛,“先生有没有帮我挑布料?”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尾音像个小钩子,撩得贺作舟斜着眼睛瞪他。
方伊池毫不自知,托着下巴瞧窗外的风雪:“我以前在别人家里当小工,那家的老爷带着姨太太去瑞福祥挑料子,扯多了布,就匀了一些给我。”
“当时那家老爷跟我说,小爷们儿娶媳妇也得买新衣服。”
“我记得真真的,我还发誓要给以后的媳妇儿选好看的布料呢。”
那时的方伊池在拼命赚钱给妹妹治病,偶有闲暇,自是会想些关于未来的事情:比如等妹妹的病好了,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在北平生活下去,又或者找到更好的工作,过平头小老百姓的日子。
可是事与愿违,妹妹的病一直没好,他辞了工,穿上旗袍,成为了一名卖笑的服务生。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提,方伊池坦然极了:“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竟然嫁了人。”
身为男人,成为男妻,真的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儿,换了别人,就算被娶进家门,心里也不会多舒服。
方伊池运气好,遇上了贺作舟,反倒在最不被人看好的情况下,过上了好日子。
但是这话到了贺六爷的耳朵里,立刻变了味儿:“等会儿,你搁我面前说什么?”
“我这聋耳朵是不是听劈叉了,你说要娶媳妇儿?!”
作者有话说:小凤凰其实只要一个保证而已啦,他是听到保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会记一辈的池呀!
第三十九章 熟客
“六爷,我就随口那么一说……”方伊池回过味,也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对劲儿,可他真的没旁的意思,就是回忆过去的时候没留神。
再说了,那个时候的方伊池打死也想不到,自个儿未来会和北平城鼎鼎有名的贺六爷搭上茬,还成了堂堂正正的贺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