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2 / 2)

拾玉记 水在镜中 3305 字 12天前

世道是这样的荒谬。

许平山把秦梅香折腾一通,终于意犹未尽地放开了人:“我老想问问你,你那嗓子在台上亮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到了这时候反而一声儿都不带响的?”

秦梅香懒懒地爬起来,揉了池边地肥皂给他洗头发,没说话。要怎么说呢,他是忍惯了的。要他喊,要他叫,他发不出声音。

许平山却不肯放过他:“就一点儿快活都没有?”

秦梅香沉默了一下:“将军在意这些做什么呢?梅香伺候得不好么?”

许平山躲开他的手,回过身来:“就是闹不明白你。不论官家小姐还是窑子里的婆娘,多少人上赶着同我相好,拼着白贴钱不要的也有不少。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了样儿了?”他在水底下把秦梅香的玩意儿捉住了:“我可是瞧见了,你不是没舒坦着。”

“我向来是这样的。”秦梅香拿开他的手,重新搓`揉那一脑袋极其短硬的头发。

他伺候人的手法很精道,许平山发出一声舒适的呻吟,但并没有被就此敷衍过去。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秦梅香:“跟了我,就那么不情愿?”

秦梅香起身拿过花洒给他冲头发:“将军说哪儿的话。”

许平山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池边:“我要回盛天一趟。你的新戏,怕是赶不上了。”

“既然都排了,不会是只演一次就搁下。”秦梅香笑了笑:“哪有赶不上一说呢。”

许平山似乎有几分抱怨:“话又说回来。你们这个行当,真叫一个烧钱。再来个一两回,老子怕是捧不起你了。”

秦梅香闻言,心中一动,柔声道:“若当真不得已,也是梅香没福气……”他话音没落,手腕就被一把攥住了,许平山抬起上身,危险地看着他:“没福气?我看秦老板挺盼着这个吧?”

秦梅香身上一冷,敷衍的话还没出口,就被许平山翻转过去,按在池边,又一次进入了。

哪回其实也没有一次就完事儿的。陪这人一趟,比在戏台上唱一整天都累。但这回格外不情愿一些,他不愿意被人按着这么来,跟狗似的。

平心而论,许平山待他不算坏。更糟糕的他也见识过不少。但是这一回,不知怎么,心里有点儿委屈。

委屈归委屈,身上倒是慢慢烧起来了。许平山似乎打定主意要同他置气,水底下的手折腾个不停。这人越是这样,秦梅香心里就越难受。最后这土匪在他耳边威胁:“叫声儿好听的,这回就饶了你。”

身下的人半晌没动静。许平山察觉不对,把人翻过来,看见秦梅香眼睛失焦地偏向一边,死人似的。

许平山沉着脸起身,随便擦了擦,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秦梅香在水里沉默地躺着,突然自顾自笑了一下。他觉得这些捧角儿的贵人都挺好笑,明明就是个乐子,却仿佛不图点儿别的不罢休。似乎若非如此,就不能显示出钱财花费得值当。也不想想,被捧的那个稀不稀罕这些钱财。

许平山起初还存着点儿讨好的意味,现在看来也快到头了。他对秦梅香的耐心越来越有限。这就差不多了,再忍一阵子,也就脱身了。

他慢慢清理着自己,望着池边的皂盒出神。笑过了,心里头猛然觉得有点儿悲凉,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欢喜。这悲意来得没有缘由,好像是因为身世种种,好像是因为身不由己,却也好像是为了别的什么。

许平山不可能是最后一个。他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他的容颜仍然这样鲜亮,离衰败还要好些年。怀璧其罪。

他想起很多人和事。包括那些红过一阵,却没能红得太久的伶人。他们有的是因为痴情错付,白白糟蹋了自己;有的是因为被人坑骗,从戏台重新落入火坑;也有的是不小心触怒了达官贵人,死无葬身;更多的只是单单因为不红了,年纪大了,讨生活变得极其艰难。

他也想起自己刚刚走红的时候,被迫去荟芳里的百味楼为贵人侑酒。

席间喝到一半儿受不住,跑出去醒酒,不小心拐进了隔壁的胭脂巷后身。

玉带河上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个夏夜,天还没有太黑。隔得不远不近,他看见一群人慢慢走出来,几个龟公把两具尸体拖进了棺材。一个烂的不成样子,另一个只是瘦,依稀能看到秀丽的容颜。他起初以为是哪家青楼或者堂子里死了人,可钉棺材的时候,却悚然听见那个安置瘦小身影的棺材里,传来微弱的声音:“……我……我没死呢……别……别……”

可是谁都不说话。包括堂主还是鸨母身后那一排年轻的影子。棺材就那么钉死了。

他想喊叫,却被人从后头捂了嘴。曹师父悲凉的声音在后头响起:“你管不起。别给自己惹祸事。”

秦梅香不明白。那是个活人啊!胭脂巷子里都是上等的行院,挂着牌子交税的,怎么也会有这种事!

棺材很快被拖上小船,在桨声灯影里消失在了远方的黑暗里。

他失魂落魄地被曹师父拉回去。上楼之前,曹师父小心地把他脸上的泪擦净了:“笑一笑,你红了!从今儿起,就算是脱离苦海了!”

于是他笑着回到席上去,斟酒布菜。贵人夸他眼里水盈盈的,他仍然笑。那夜后来醉了,不记得遭没遭罪。清早起来,桌上堆着小山似的银元宝,还有个硕大的头面匣子。可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跨进浴桶,把自己个整个人从头到脚埋进了水里。

眼泪落进水里,就没人知道他哭过了。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了,久到他以为有一辈子那么长。可眼下,它又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勤务兵小李子在外头敲门,恭恭敬敬地:“秦老板,洗好了么?”

秦梅香应了一声,慢慢把自己擦干净,穿好衣服走出去。

小李子打量着他的脸色,捧了淡蜂蜜水过来,小心翼翼地:“师座说了,让您好生歇着,有事儿随时叫我。床上的寝具都是新换的。厨房里备了菜,您现在要用点儿么?”

秦梅香低声道:“多谢。你们师座呢?”

小李子摇头:“秦老板不用同我客气。师座要赶五点半的火车去盛天,方才已经走了。”

秦梅香看了一眼座钟,这是紧赶慢赶地特地回来睡了自己一趟。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别忙了,我这就走了。永安大剧院有几张新戏的票,原是给你们师座留的。他既然不在,你就看着送人吧。”

外头天擦黑了,司机开车送他。路上经过商业街,看见不少商铺门口挂了何翠仙和叶小蝶的戏装海报。他有些惊奇,自然自语道:“叶小蝶也有新戏了?”

离了许平山,司机似乎变得很健谈:“您还不知道呢?那两位最近在比着劲儿地演戏,快赶上打擂台了。”

秦梅香微微蹙眉,暗暗祈祷新戏定的日子不要和这两尊大神撞到一块儿去。要是不小心三国演义了,那场景真是想想就吓死个人,到时候还不知道要被小报上怎么编派呢。

第18章

新戏首演那日恰巧是惊蛰,这倒不是有意为之,只是不得已被剧院安排在了这个档口。风声放出去得虽晚,票倒是卖得还不错。剧院经理见有利可图,立刻态度大转,怂恿着他加座儿加场,提前卖票。这是想捞一把的架势。秦梅香一向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婉言拒绝了,只说等先演完这几日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