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1 / 2)

沈如磐抬头,目光对上萧与时的脸。

他站在她对面,逆着壁灯的光线,五官轮廓有种朦胧的质感,故脸上神情难辨,只觉得他一双眸子隐藏在眉弓阴影中,眸色沉静如海,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沈如磐顿了顿,轻声开口:“谢谢。”

萧与时收回手:“我听见你的脚步声,过来寻你。”

他一说话,沈如磐便发现他的声音比中午的时候暗哑,不禁问:“你的嗓子怎么了?”

“说话太多,讲了一下午的课。”

“要不要喝水?”

“不用了。”他唤住她,把话题拉回原处,“你的脸色很难看,没有睡好?”

“我……做了许多梦。”

“梦见什么?”

他不疾不徐同她说话,谈吐正常,完全不计较不久前被她顶一句“不要管她的事”。现在她恢复理智,心中而生一丝歉疚。

他是如此优秀的一个男人,即使她满腔烦恼也不该出言伤害他。

沈如磐嗫嚅嘴唇,放低姿态:“对不起,我中午不应该呛你。”

她说:“我知道你想安慰我,然而安慰对我不起作用。今天看见陆楠和童欣一起滑冰的画面,我知道无论自己多么想要回到过去,终究回不去了。那一刻,我心中掩藏的负面情绪通通爆发出来。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被滔天的绝望和嫉妒淹没,面目丑陋。”

沈如磐毫无保留地诉说,说到最后,复杂的滋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苦笑:“这么丑陋的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包括你。”

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说话,眉目低垂的模样,仿佛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弱势。

这里是书房,四面高高的书架上摆放了数不清的著作。可惜作品可以解释生老病死,却不能纾解沈如磐的心结。

萧与时半晌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她茫然,但还是顺从地跟着他来到书房最深处。那里有道侧门,推门进去便是截然不同的空间——修补室。

一百平米的修补室,收藏了不少瓷器,形态迥异,破损程度不一。因为年代久远,许多瓷器表面上的彩釉都剥落了,灰扑扑的,黯淡无光。

但也有例外,譬如那只薄胎甜白釉茶瓷。它薄如蝉翼,轻若浮云,有着温润如玉的秀美,只可惜曾经四分五裂,被人修补到一半又摆在角落蒙尘。

“随意坐。”萧与时说。

他将修补室的灯依次打开,走到盥洗台清洁双手,接着戴上手套调制黏合剂,把黏合剂涂在茶瓷的残片上,一小片一小片对接、调整、定型。

这是个费时费力的精细活,他却不急不缓,从容娴熟。

沈如磐不明白萧与时为什么要让她看这些,而他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根本没有留意她的神色。

茶瓷很快组合完整。随着黏合剂被氧化成深色,晶莹剔透的白釉茶瓷表面布满了长长短短、逶迤曲折的暗纹,丑陋极了。

直到这时,萧与时打破沉默:“去年今日,费恩说服我保留你的手术资格时,我正在修补这只茶瓷。被他打断,茶瓷一直没有修完。”

他把茶瓷移入干燥箱,荫干后取出,接着说:“我和费恩争论不休。费恩被我拒绝得毫无办法,只好说了一番话,‘即使是瓷器,破损后经过修复也可重获使用价值,何况你还是风华正茂的世界冠军?’”

突然提及往事,沈如磐意外:“你被这句话说服了,所以同意我做手术?”

“差不多。”

沈如磐张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站在现在看过去,破镜难圆,人亦如此,受损后再怎么修修补补也无法回到最初。

她长久哑然,萧与时岔开下沉重的话题:“你曾经许诺过的签名,不妨待会兑现吧。”

“什么?”

“瓷器和我们有缘。我修复,你签名,也算是一个纪念。”

沈如磐差点脱口而出“不要”。

她够落魄的了,居然还要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一只破旧难看的茶瓷上,实在讽刺。

萧与时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多话,此后更是沉默地用瓦灰给茶瓷缺肉的地方做增补,并用描线笔和朱漆一点一点盖过深色暗纹,待朱漆干透,再将金粉绘入,做到不厚不薄、整体均匀。

在他那双做学问的手的修复下,所有的暗纹转变成一道道细长的金丝线条,顺着裂纹浮现于玉润剔透的茶瓷表面,就像暗夜里划过的光电。茶瓷也从丑态毕露的破旧物,化腐朽为神奇,变得充满灵气,远超过原物的绝美。

当所有工序完成,萧与时脱下手套,白净修长的手指仔细抚过茶瓷,感受它的细腻与精致,才将它推到沈如磐的面前。

“你现在还觉得它难看吗?”他的嗓音醇醇的,磁磁的,低淡柔和。

无需她回答,他娓娓往下:“从无瑕到破碎再到涅槃重生,这便是宿命无常之美,也是我从你含泪苦苦哀求的模样里看见的美。你打动了我,我后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如愿以偿。”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沈如磐听了,胸口一震。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出于安慰,而是希望你不必因为一时的失意看轻自己。哪怕近来发生的事情让你觉得尊严扫地,但是成败未定,你无需妄自菲薄。”

萧与时极少说这么长的话开导人,沈如磐哑声阵子,实话实说:“不,我已经失败了。”

“我每天心心念想的便是回国,然而国内无人再需要我,陆楠、教练、花样滑冰队,通通离我远去。我钟爱并且奋斗了前半生的体育事业,一下子变成泡沫。我用无数日夜琢磨出来的冰上技巧,全无用武之地。”

“我该怎么办?摆在我眼前的路好像只剩下退役,可如果不退,苦苦纠缠的姿态太难看,会让年轻后辈笑话,世界又不是少了我就不会运转。”

这是最不堪的真心话,沈如磐全说出来。

属于她的时代已经过去,她穷途末路,没了归属。

萧与时听完却道:“不想退就不要退。沈如磐,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因为旁人的想法而改变意志的弱者。如果是,我们也不会在柏林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