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皇帝终究是个果断之人,傅玉和走后他换了身天青色的缂丝常服,只带了小庄子一人,慢慢踱出了养心殿。
小庄子上回差事办砸了,皇上让跟的宫女跟丢了不说,还害皇上让人伤了手。为此挨师傅马德福好一顿训。今儿再跟着皇上出门去,他提起十二万分精神,再不敢有任何纰漏,一路低头敛神紧紧跟着,只偶尔瞥见皇上的衣袍会有些咂舌。
他入宫十来年,到皇上身边侍候也有三四年了,从没见皇上穿得这般随便过。若不说他是天子,倒更像打小撞见过的哪家名门公子,透着股读书人丰神俊朗的味道,不像平日那般天威深沉。
重华殿那块儿皇帝当皇子的时候常去,一路过去倒是熟门熟路。这会儿正是未初时分,宫里白日里最安静的时候。
皇帝往常这会儿总要午睡片刻,再不济也要打个旽。但今日他兴致不错,一路走来不见困意,夏末时分满庭满院的花开得枝枝蔓蔓,倒也让人心情愉悦。
重华殿门口当值的两个小太监却是困意正深,人虽站着脑袋却有来番乱点,一副将要睡过去的模样。皇帝也不理他们,径直进了大门。倒是小庄子路过的时候扯了那两人一样,两人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彼此对看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方才那个是不是万岁爷?
两人吓得腿一软,扑通就给跪下了。但皇帝已然进了院子,他们便不敢高喊,只这么一直跪着不起身。
此刻的重华殿,比起早上的忙乱显得格外安静。受伤安置在此处的宫女皆在歇午觉,几个医婆无事也都在自己的屋子里打盹。正殿处大门紧闭,只旁边开了一扇偏窗,从皇帝站的角度望去,恰好一眼望到正支着脑袋在那儿假寐的知薇。
知薇来宫里三年,渐渐也养成子午睡的习惯。平时她大多回自己的院里睡,但今儿人手不够,她便留下来帮忙。忙过一阵儿屋子里的人渐渐都睡了,她便靠在窗边闭了会眼睛。没成想这一闭竟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还做了个梦。
她梦到那天在假山里被人抱住的那一幕,那应该是个男人,手臂修长有力,抓着她胸前的手指透出的力量在梦里竟也显得很真实。
她下意识摸了摸早已消肿的胸口,微微呢喃了一句。随后她又见着自己拿扇柄戳了那人的手背,再然后他便放开她径自离开。
梦里的场景和现实发生的一样,只是这梦做到后来又多了一段。那人走后不久,便有人冲进假山来,蛮横地将她架出去,这一架便架到了从前电视里看的断头台上。她一身凌乱的衣着长发四处散落,一抬看正巧看到刀斧手举起大刀,朝她面门砍下来。知薇惊出一声冷汗,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虽睁开了眼睛,却总觉得那明晃晃的刀锋还在眼前飘忽。
知薇拍拍胸口,庆幸只是梦一场。她最近总担心自己小命不保,整天为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提心吊胆,这不连做梦都梦到那样恐怖的场景。
她坐那儿醒了片刻神,这才起身去绞帕子。她拿帕子擦了擦手,环顾了一圈屋子。
屋里其他人正睡得香。因地方不够,正殿这里如今摆了十多张床铺,专供人休息。除了伤者还有那些照顾她们的宫女。像是锦绣便坐在角落里趴茶几上睡得正香,知薇也不去叫她,自个儿端了铜盆往门口走,想出去找个地儿把水给倒了。
结果她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出手,那门倒自个儿开了。知薇一愣,手里的盆一晃,那水差点晃出来,泼来人一身。
大白天的,门口站着两个男人,把知薇看傻了。
这里许久没有男人来了。里里外外住的都是受伤的宫女,天气火气加上伤口的关系,大多数人都衣着不整,这儿露一块那儿搭一件的,万万不能让男人瞧见。
平日里也只有医婆按时会过来,太医们除了第一日外,再无人露面。这两人什么来头?
知薇第一眼便落到了前头那一位身上。她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人富贵与否还是能分辨的。这一位从头到脚透着贵气,撇开那身装束不谈,从头到脚的气质便是不同寻常。
这样的人会是谁,知薇竟有些不敢往下想。她低下头去,拿眼光的余光瞟另一位。那一位知薇瞧得出来,是宫里太监的装束。
一个随身带着小太监的男人,怎么跑进重华殿来了?
知薇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想给这男人按一个合理的身份。王公贵族是不会到这里来的。这里离太医院最近,住的又都是伤员,来人是太医的可能较大。她听说太医院里有打杂的小太监,平日里也会跟着医官出来方便侍候。虽然这人没穿官服,但几次见傅玉和,他也从不穿官服。
只不过这太医未免长得也太好一些。
自打见了傅玉和后,知薇便以为宫里再无人能出其右。不料才过没几日,竟见着个更出色的。刚才那一照面她没仔细看,但只凭那模糊的一眼她也能隐约感到,这人的容貌更在傅玉和之上。
这皇宫究竟怎么了,怎么美貌“佳人”净养在太医院了?
☆、第18章 冒犯
知薇一下子便想歪了。
她想到了那个不怎么熟的皇帝老儿。听说他年纪不大,正是男人需求最旺盛的时期。可听锦绣说他并不流连后宫,子嗣也不多。这么说起来倒是个不好色的。
知薇从前没有细想,可一连见了两位这样的男人出入宫廷,便由不得她不多想。莫非皇帝癖好特殊,竟是不爱女人爱男人?
要不怎么太医院里不是清一色的耄耋老头,而是一个赛一个俊朗的年轻公子呢?
知薇一时想得有些失神,直到对方抬脚跨进门来,那天青色绣四合如意的衣摆在眼前一晃,她才反应过来。
想到一屋子坦胸露乳的姑娘们,知薇急了,拿盆沿在那人胸口顶了一下,轻声道:“大人,这屋子您不能进。”
皇帝长这么大头一回让人拿个脸盆顶了胸,一时皱起眉头。后头跟着小庄子见了,简直吓得没魂儿。可他谨记着自己来之前的打算,死咬着唇不开口。
都说妄揣圣意是杀头的罪,可平日里当差哪能不揣度皇上的意思。上一回皇上无缘无故去了镜月湖,那里离沈贵人住的落月轩近,当时小庄子就品出些味儿来了。
这一回又是重华殿。这里如今住的都是各嫔妃处不得用的宫女,皇上哪会为这些人操心,想来想去只能是为暂住这大殿后处偏院的沈贵人了。
皇帝是轻易不动心思的人,那股子深沉劲儿打小庄子在他身边侍候起就没想明白过。唯有对男女之事,他这个不能人道之人却是犹为精进。
他隐隐察觉出了什么,皇上今儿个不太寻常。既是不寻常他便也不能按寻常事来做。他那儿吼一嗓子不要紧,回头惹了圣怒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吓归吓,他只当自己不存在,低着头候在后头,幻想自己只是这尘世间的一粒浮尘。
皇帝也确实没打算让小庄子掺和进这事儿来。他压根忘了对方的存在,一心只想自己解决眼前的麻烦。
看来说她是刺头儿一点不假,宫里哪个女人也不敢这般冲撞他。这个沈贵人,从前倒是小瞧她了。
只是她管自己叫什么,大人?皇帝微微蹙眉,想起了傅玉和的话。她这是真的不记事了,还是在他面前装的?
他们从前确实没见过,但侍寝那日总是见过的。他能记得她的容貌,她竟会记不住?
看她这样子倒不像是假的,皇帝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总觉得被人冒犯了。
皇帝不高兴,脸色便冷了下来,正殿门口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知薇也察觉了不妥。她刚才是情急,才拿盆挡了对方一下。这会儿想想有点不应该,对方是有身份的人,所穿衣裳只怕价值不菲,她这一下若给人弄脏了,回头是不是还得赔?
想到这儿她赶紧把盆放下,跟对方赔不是:“对不住大人,刚才一时情急您别见怪。只是这屋子您真不能进,您是不是要寻什么人?您同我说,我帮您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