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遥感到了她那一眼的力量,也有了一点自觉:“大姑娘,昨晚那个王八蛋大兵,你是如何处置了?”
“锁到后头去了,就在柴房旁边的那间小屋里。”
“那他现在情形如何?”
“张顺说他半死不活。”
万里遥一拍巴掌:“太好了!我这就过去,好好的骂他一顿出出气!”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走得一拐一拐,因为昨晚出了大力,周身肌肉如今还在酸痛。万家凰虽是认为他这举动堪称无聊,但是也没阻拦,反正父亲干的无聊事情数不胜数,不差这一件。
然而她没想到,她尽管可以纵容父亲无聊,她那父亲却并不肯因此让她安生片刻。她把厨子叫来,正嘱咐他这些天要斟酌着使用粮食,哪知道话刚说了几句,她那父亲就一路小跑的闯了进来。她抬头问道:“您这是骂完了?”
万里遥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扶着门框,直喘粗气:“大姑娘,可吓死我了,你猜我看见什么了?那小子把自己缝起来了!”
万家凰站了起来:“啊?”
“他拿针线把自己缝起来了!这不是要出人命吗?”
万家凰当即向外迈了步:“寻死让他出去寻去,不许他在咱们家里作妖!”
第五章 5本来面目
万家凰赶到那间小屋里,发现父亲所言非虚,那黑家伙确实是把自己给缝起来了。
看第一眼时,她下意识的向外一转身,因为黑家伙敞开了军装,正是袒胸露怀——胸怀还挺白,裤子也解开了,向下退得露出了小肚子。小肚子上横着一道扭曲了的血红色,本是一道咧了嘴的伤口,如今已经被他用针线缝起了一半。
床旁的张顺见大小姐来了,连忙迎了上去:“大小姐,他跟我要了针线,说是要自己缝伤口,我以为他是胡说八道,就打开了手铐让他缝,谁知道他真敢下手,我拦都拦不住啊!”
万家凰没理张顺,因为忙着给自己定神和鼓劲,她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不假,但凭着家中如今的这个状况,她作为家里的顶梁柱,绝不允许自己被个流氓丘八的光膀子吓唬住。一转身面对了那张床,她开口问道:“针线消毒了吗?”
张顺刚要回答,床上的黑家伙先开了口:“别怕,我皮糙肉厚,顶得住。”
万家凰草草的扫了他一眼,没看出他哪里糙和厚,但他的身材确实是和面孔不甚匹配,起码他下颌那一抹轮廓,是偏于单薄的。
“不消毒,不怕感染吗?”
黑家伙终于从百忙之中腾出工夫,扭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像锥子似的,一眼就扎到她脸上去了。
然后他脸上闪过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要开膛破肚了,还怕针孔会感染?”
万家凰没理他,回头吩咐张顺去拿家里的药箱子过来,药箱子里有碘酒,同时心里有点不舒服,因为忽然感觉这黑家伙也有点可怜——自己拿着针线缝自己的伤口,真成野人了。
碘酒拿来之后,黑家伙又让万家凰不舒服了一下子。
当时万里遥和翠屏都赶过来了,众目睽睽之下,黑家伙拿了碘酒直接就倒上了伤口,然后他猛地弯下腰去,从牙关中挤出了一声惨叫。
等他在抬起头时,万家凰看得清楚,就见他额上青筋蜿蜒,眼睛都红了。
她不直接对他说话,而是对旁边的三人开了口:“看这种没常识的人做事,真是不够着急的!直接用碘酒浇伤口,活该他疼死!张顺,你拿棉球蘸了碘酒给他涂一涂去!涂好了再去给棺材铺打个电话,问问他们这个时候还开不开门。照他对自己的这个狠法,他迟早得把他自己祸害死!咱们横竖是被他赖上了,索性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话音落下,她又横了他一眼,没想到他顶着一头的冷汗,没有恼,反倒是一眼一眼的打量了她,同时还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么厉害。”
万家凰厉声骂道:“收起你那些轻薄话!再敢造次,直接丢到街上去!”
黑家伙当即正了正脸色,还一举双手,做了个投降姿势。在万家凰眼中,这举动依然属于轻薄,于是她气冲冲的一转身,又走了。
在接下来的这一天里,万家凰不再管那个黑家伙的死活,只一味埋怨父亲,怪他不该昨天跑出门去,结果受惊一场,还弄了这么个麻烦回来。万里遥百般辩解,讲自己怎么吓昏了头跑错了路,怎么被流弹和大兵堵在了一截死巷子里,几乎把嘴说破,仍是不得女儿的谅解。
到了第二日,万家凰派二顺出门观察局势,二顺没敢走远,然而带回的消息已经足够令人心惊:新入城的这位司令,姓毕,名声威,乃是一位恶名昭彰之徒,最会骚扰地方。但毕军的士兵此刻还没开始作恶,只是四处设置路障,专抓前头那位厉司令留下的逃兵。略有一点嫌疑的百姓,都被他捉了去,还有当街就被枪毙的,胡同口现在就躺着两具尸首。
听了二顺的报告,万家凰后悔不迭,只恨自己不果断,若是当初早走一天,现在已经在回北京的路上了,哪里还用面对这刀兵之灾?
一念之差,害了全家。若是毕军的士兵真要在城中大闹,那么万宅这样的富豪宅邸,必是他们第一个目标。而家里那几杆枪,其实只能吓唬小贼,哪里能够对付那帮全副武装的丘八?
万家凰怕了,可还得装着若无其事,怕吓着父亲。如此怕了一整天,到了第三日上午,她站在院子里发呆,忽见翠屏和张顺一起嘻嘻哈哈的跑了过来,迎面看见了她,这二人才一起站住,唤了声“大小姐”。
她问道:“有什么喜事,把你们乐成这个样子?”
张顺答道:“大小姐,是后院那个大兵,今天早上,他自己找水洗了一通,我们这才知道了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翠屏还是忍不住笑:“原来不是煤黑子,是个小白脸。”
“他能走路了?”
张顺连连点头:“能了,能扶着墙慢慢走。”
万家凰心思一转:“好,那就让他走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这话说完不久,万家凰就后了悔。
她起初确实是存了刁难他的心:你不是能走了吗?好,那就让你走个痛快,让你走到我这里来。可是在院中伫立了片刻之后,她被秋风吹了个透心凉,又感觉自己有些刻薄——刁难也是要分对象的,对着那么个直接往伤口上倒碘酒的野人,她这刁难反倒是自降了身份。
自己本就不该和那么个家伙一般见识。
她想取消这道命令,然而翠屏和张顺一起走了,其它的仆人又不在身边,她总不能亲自拔脚去追张顺。正是为难之际,院门口有人慢慢的踱了进来,她抬头望过去,一时间竟是呆了一下。
来者穿着一身青布裤褂,裤褂全小了一号,显出了他薄而韧的腰身,袖管则是有点紧绷绷,隐约显出了手臂肌肉的形状。
他其实是个壮汉,绝不像面孔和腰身所显示的那么单薄俊秀。
至于容貌——万家凰说不上他算不算是个美男子,因为她第一眼看过去,只觉得他真精神,双目炯炯的,瞳孔中的光也是精光。
腹部和大腿的伤口并没有让他佝偻瑟缩,他有着标枪一般的身姿,从这身姿来看,他应该是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一般街上吊儿郎当的丘八大爷,可没他这股子精气神。就冲着这股子普通人没有的精气神,万家凰决定高看他一眼,拿他当个人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