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存心到我跟前来气我!你快滚快滚!不要让我看见你!”
慧明一点也不着恼,从怀里翻出本发黄经书抄本,开始勿自念了起来,连映雪看这两人实在是对冤家,但尚且无须她来化解,她就心安理得地在这片佛谒声中,享用起小和尚的手艺来。
这么相安无事的,到夜里各自回房歇了,一夜无话,直到小和尚的晨钟敲响,连映雪方起了,推门来,是个云高万里、风清气爽的好天气。
她梳洗毕,正要去正殿听小和尚念早课,就见大清早的有人叩击寺门,连映雪去开了门,门外立着个小厮,看那打扮,原是南宫府的。
小厮朝连映雪请安问礼,递口信道:
“公子说,他派人问了阁老的老乡,那句‘洒牛车’原是‘伞拿错’之意,另外还让小的将仵作的验尸笔录亲自送给公子。若公子没有旁的吩咐,小的先退下了。”
那小厮行了个礼,这才走了,连映雪沉吟着,伞拿错,自然是指那把红梅骨伞了。她低下头,展阅笔录,匆匆浏览去,已知致命伤是多处刀伤,伤及心肺,立时毙命。她不由摇头想,阁老身中一刀兴许是猴子误伤,多刀致命,难道这猴子竟是成了精、会刀法的不成?
她将此信收好,正要阖上寺门,却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妪,下了寺门水道上的舟船,朝她招着手,扬着声唤道:“慢关门,慢关门,老身有事要见寺里的方丈。”
连映雪见那老妪身子硬朗,拾阶奔上寺门来,略喘着气道:“这位后生,方丈可在寺里?”
“我听小和尚说本寺方丈云游去了,半年未归。”连映雪据实以告,老妪脸上略有失望,坐在寺门石槛上,边拿手摇着扇风,边歇道:
“看来是不凑巧了,老身我难道进趟姑苏城,这会正赶上嫁了人的女儿怀了乖孙儿,我这才进城来陪着,话说上回见方丈,还是半年前我女儿刚嫁进姑苏城里来,我就顺道来同方丈说了几句闲话,唉,也不晓得那个可怜的女娃,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老妪絮絮叨叨,连映雪原也无事听着,听到这么句没头没脑的女娃,问道:
“婆婆你说的是哪个女娃?”
老妪见这后生像是在寺里苦读的书生,长得白净讨喜,就扯开了话匣子道:
“这本是方丈的家事,我一时倒也不知从何说起,说起来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雪下得大极了,我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见着那么大雪,老身我一直住在乡下,和一家姓方的年轻夫妇比邻住着,他们家还有个四五岁的女娃,长得雪白一团的,眼睛大大的,一看长大就是个美人。”
老妪说起故事来东拉西扯,连映雪索性倚门细听起来。
“这年大雪封山,偏又遇上饥荒,那家当家的男人为了一家人生计,跑到山里打猎,半个月都没回来,那家女人靠着剩下的粮米怎么也活不下去了,心里又认定她男人没死,在山里等着她去救人,就硬要一个人跑山里寻人,谁也劝不住,她走那天大清早,跑到我家里,托我照看女娃儿,还嘱咐老身说,如果她也回不来了,就把这女娃儿送到姑苏城里风月寺她外公那里。
原来女娃儿的外公是个半道出家的和尚,听那家女人说,和尚已经当上了风月寺的方丈,想必养大女娃儿不是难事。那时老身死劝她不要使倔,可是这么个大活人我哪里看得住,她趁我不注意偷偷跑进山里,果然再没有回来。
我养着女娃十来天,因为家里虽然不缺这女娃的口粮,但我们毕竟是外人,许多事实在不好由我们作主,何况她娘的心意是送她到外公身边,后来老身我专门进了趟姑苏城,寻到风月寺。谁晓得我在这寺门外连等了三天都不见方丈,寺里的小和尚总打发说方丈云游四方去了,归期不定。
我心焦意乱,带着个女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没主意,幸亏碰着姑苏驿站里的一个姓陈的驿丁,他原来是个大好人,听闻了这女娃的身世,就说他先将女娃带在身边养着,姑苏驿离风月寺近,等方丈一回来,就把女娃送过去相认。
我实在是没法,就把女娃托付给他了。谁晓得他不是什么好人,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半年前我女儿嫁进城,我心里记挂那女娃,就专程来风月寺想再看看,那回见着方丈,方丈竟然半点不知他的女儿女婿都死了,更不知道他外孙女儿被送进姑苏城的事。”
老妪说到这长长叹口气,道:
“那时方丈原来慈慈祥祥的脸色已经灰了,老身想着怎么也得找那姓陈的驿丁对质,可方丈只说这件事他晓得了,让老身先回去,老身也确实因为女儿出嫁,事如乱麻,就只好先回了。
可这半年来,老身人虽然一直住在乡下,可心底还十分记挂着这女娃后来到底遭遇如何,所以这回女儿有孕让老身来陪着,老身就顺道过来风月寺了,哪晓得又赶上方丈不在。”
连映雪听了这半天话,心下已有了头绪,那老妪歇息好了要走,连映雪却忽而撒谎,骗她方丈午时就会回来,请她到厢房坐着,那老妪听了一喜,跟着连映雪进了风月寺,先在上回慧明以茶待客的静室里歇下了。
连映雪则回房内取了那把红骨伞,撑将开来又认真把伞上那梅花诗看了一遍,散落的梅花似血,题道:
“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凤城南陌他年忆,香杳难随驿使闻。”
她此时心如了然明镜,握着这伞到了大雄宝殿,对正敲着木鱼念着经的慧明道,
“小和尚,寺里的猴子很快就能从官府中放出来。只不过劳烦你去请南宫瑜,令他带上纨素姑娘,另外请他召齐姑苏捕头、姑苏驿周驿使、陈老伯和陈小哥一同过来,就说阁老之死,我已经查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线索都已给出,人物都已登场(慧明,方丈,纨素,南宫瑜,姑苏捕头,周驿使,陈老伯,陈小哥,猴儿,老妪,阁老)
劳烦施主们猜一下凶手是谁?除了阁老自杀这种答案,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海晏河清
寺园晴昼,暖风暄和,静室的门窗皆开了,与长长廊院相通,倾进日光,一应众人铺席而坐,檀香轻烟,从青玉镂空小香炉里袅袅而出。当中上席自然是南宫瑜,他端坐看这满室中人,连纨素的父兄都来了,不由镇敛眉峰,仿佛有不好预感。
陈小哥、陈老伯坐在周驿使身后,皆有些局促不安,看陈老伯似乎病体初愈,脸色尚可,但仍以粗布覆额,稍避头风。周驿使见是南宫瑜前来,面色恭敬,自知此处尚轮不上他说话,也不敢请教是何缘由,只能屏气敛容,作小伏低。
陈小哥则望向南宫瑜身畔静坐着的妹妹纨素,黛眉绛唇,清雅时难掩殊艳,尤其自从她跟了南宫公子,举手投足更是脱胎换骨一般,添了三分清贵,他这个做哥哥的一面喜悦,一面也有些自卑,他自问低贱粗糙,旁人断不会以为他是纨素的兄长,许多次甚至连他都不禁怀疑,他俩并非亲兄妹。
连映雪与南宫瑜相对而坐,她公子打扮,素雅深远,身后端坐着两个清秀小和尚,仿佛禅门侍童,别有一番妙趣。乡下老妪则坐在南角一侧,见一室各色人等,正不知何意,却见静室外忽然来了五六位带刀捕头,当头的一个三四十岁年纪,着皂靴锦袍,迈步飒飒有风,一看便知是行武出身,最难得有一段风度雍容,不单是鲁莽武夫,倒令人多看几眼,只见他嘱咐了随从捕头留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进门来,朝南宫瑜抱拳行了个礼,依礼坐在了右旁席垫。
南宫瑜向他引见连映雪,道:
“朱捕头,这位是我的一位旧相识,自号麒麟公子,因他在断案上颇有心得,这次阁老命丧姑苏,他恰巧又作客姑苏。我素知朱捕头杂冗缠身,恐怕难以分心,所以贸然请他插手,朱捕头不会怪罪罢?”
南宫瑜说得这般客套,这位朱捕头自然识相,道:
“南宫公子一片好意,朱某道谢还来不及,断不敢推辞。”
朱捕头打量了连映雪一眼,虽则他从未在江湖中听闻麒麟公子这个名号,但见这位公子仿佛文文弱弱、不堪一击,气息却稳而平,轻而慢,多半是个内家顶尖高手,他不敢小觑,朝连映雪微微点头致意。
南宫瑜见众人已齐,这才请连映雪道:
“这宗命案隔了月余才请你来查,本是没线头的乱麻,难得你竟查清了,我凡夫俗子,身处团雾,还要劳烦你指点迷津。”
连映雪想这南宫瑜未必查不清,只怕是他忙着和纨素姑娘享浮生清欢,懒得出手罢了。她不敢倨傲,沉静道:
“佛戒贪嗔痴,因三者皆令人昏乱,恐怕杀阁老的凶手,回头来,也不敢相信自己手上竟然沾了无辜人命。”
连映雪拣起膝边那把红梅骨伞,撑开了,置于众人面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