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顾大侠难道想劝诫在下时刻心存因果报应之念,莫做恶事?”白无恤绝顶聪明的人,一眼便看穿了顾为川本意,却半点也不肯领情道:
“可惜我身在地狱苦海已多年,爱别离、求不得,我自问从未种下恶因,为何得此恶果?顾大侠亦从未种下善因,又为何得善果?难道是天命恂私?在下不得其解,顾大侠可否点拨一二呢?”
白无恤神色平静,话语却字字锋利,令顾为川一霎有些羞惭。毕竟顾为川待映雪儿断未到问心无愧的地步,他只能强忍心头乱意,仍劝道:
“苦海地狱,回头是岸,即便堕入狐身,但心诚求一转语,亦可再世为人。”
“是何转语竟有如此神通?”白无恤故作不解,冷嘲热讽。
“白公子心存‘不昧因果’四字,想必自有福报。”顾为川语气仍是和缓,白无恤心底最恨顾为川自诩正道,恨他凭此得了映雪儿青睐,却偏还要做出一副皆因福报的嘴脸。
白无恤心上不由怒火中烧,碾转忍了又忍,面上却不怒反笑道:
“敢问顾大侠,不昧因果四字当作何解?”
“不违因果之律,三分恶因得三分恶果,不可妄自添减,过犹不及。”顾为川刻意暗指谢飞右手被剁一事,白无恤心底通透,冷冷道:
“敢问顾大侠,两无辜女子命丧谢家大弟子之手,连带腹中婴孩共四命,当求谁报?谢飞明知凶徒是谁,还妄想将知情侍女灭口,包庇之意人尽皆知——更何况他一出手又想置映雪儿于死地,这样狼心狗肺的人难道也配仗剑行走江湖么?在下不知,”白无恤话里一顿,冷淡道:
“是顾大侠剑道过于宽宏?还是顾大侠有意恂私名门?更何况此刻你虽满口仁义道德,在下却想起顾大侠独闯谢府时,所伤人命亦不下百条,血流成河人皆可肖想。‘过犹不及’四个字,顾大侠赠给在下实在多余,不如顾大侠自用罢……”
白无恤唇舌之利比剑锋出鞘还狠!三言两语间,倒令顾为川陷入魔障。
白无恤起身嘲笑道:
“谁当正道?百年后武林自有定论!我心自在那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三摩地,你以为一眼就可以窥透,未免可笑!非但我心你看不透,而映雪儿的心到底在何处,你难道就有十足把握?”
白无恤从容逗起廊下凤头莺儿来,眉眼闲情适意,再衬他那身轻黄衣裳,仿佛是无知玩乐的公子哥儿一般,适才的凌厉霸道、深邃通透转眼消散得无影无踪,真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儿啊,映雪儿是如何捉摸透他的,被他说得体无完肤的顾为川竟难以想象了。
此厢两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地争辩,那厢连映雪又重去东池园晤歌亭察看,凡事有个缘起,她沿东池岸边踱步,凭栏看池内因冬燥水渐枯,连那些残荷都败化去了。她原听凌三公子说,太夫人的尸首是在晤歌亭旁发现的,连映雪拾阶上亭,沿美人靠俯望,想来老夫人就是在这亭下水泊溺死的。却见亭下另缀一条青苔小道至东池边,苔痕浮绿,滑不可立,连映雪想再近前看有无痕迹,便仔仔细细踩上那青苔小道,手上扶了乱石方稳些,她随意一瞥间,却在那乱石间瞧见一晶莹之物,她探下身去,在石缝里摸索了半日,良久方将那物什捞将起来,一瞧竟是个质地上乘的圆润玉镯。
连映雪心上一动,将那镯子收进怀中,折返了又往正堂凌夫人坠落的那口石沿井查看,井水深透,一股凉意浮来,她沿井往凌家夫妇正宅去,即便抄了近道,也须一盏茶时候,凶徒是怎么拿捏时间、悄无声息地杀人后,竟不被当日巡视弟子发现半分的?连映雪一时无法可想了。
她立在这这内宅的朝晖正堂前,只见凌天元正在书房展阅药书,隔窗依稀见他提笔疾书,连映雪叩门,凌天元方抬起头来,请她进来。近前看,这位原本有一身清正风骨的凌家家主已消损得不成人形了,只见他匆匆放下笔来,书案前一沓手书,似是记载药理,凌天元见连映雪目光,他沉痛道:
“亲人接连辞世,我早已心灰意冷,只求记全毕生行医救人的独门方子,日后广为流传,可免世人苦痛。”
百草山庄虽常被武林正道斥为邪医一流,可凌家人心系苍生,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是心存敬服?凌府一门如此仁厚,为何百草山庄会遭恶咒?连映雪愈发想不出头绪来,凌天元忽而道:
“我与你师傅素有私交,许多事也不瞒你,我平生自问光明磊落,但惟做过一件亏心事,此番历九之劫,大概就与当年那对幼儿寡母有关罢。”
连映雪眼中诧异,仔细听着凌天元忆道:
“约是十年前的冬日,洛阳流疫,无方可医,又加之天寒地冻,饥寒天气,转眼洛阳城内外已是哀鸿遍野,我和夫人听闻此事,忙出谷前去救治。我俩苦心钻研方子,费时半年才大约控制住疫情,但我和夫人听闻郊野深山还有个叫桃花村的地方,里头也有人染了疫症,我和夫人心存救死扶伤之念,便带了好些医药前去救治。
桃花村整村不过三户人家,共九口人之数,进村时,我和夫人发现家家皆染了疫病,只是这疫毒与洛阳城中又略有所不同,我和夫人带的药方子竟毫无帮助,山里药材一时又凑不足。若留这九人苟延残喘,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和夫人下定决心要带这九人到山外诊疗。
那日,我们一行十一人安顿了舟船正准备离开桃花村,谁知此时山雨忽至、夏洪突发,桃花村转眼陷入水泊,我和我夫人找来的船满满当当也只能搭载九人,我那时不知如何决断,还是夫人果决,说幼童难以撑过疫病,为保全其他村民,决心将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弃在村中至高处,但求天意了。
那时其中一位男孩儿的父母已病得不省人事,只能任我夫妇如此行事,可另一个男孩儿的寡母尚清醒,死活不愿弃子,最后竟宁愿抱着自家的孩子留在桃花村也不愿上船。山雨愈大,我夫妇二人一面心痛一面也无可奈何,只好撑船带着其他村民离开了桃花村。
后来山洪退去,我夫妇二人重回桃花村,村内屋舍早被卷得只剩土基残骸,也不见那幼儿寡母踪影,恐怕连尸首都被洪水冲得一干二净了。可我至今尚记得那幼儿寡母怨恨的眼神,尤其那幼童眼中恨意阴冷,即便事隔多年仍历历在目。”
凌天元慨然叹气,“如今这凶手执迷极九之数,与当日船载九人之数,竟如此巧合,我心上疑虑,却也渐渐信是那幼童回来寻仇了。”
默默倾听的连映雪没想到凌家曾与人结下这么段冤孽,依凌天元之语,多半是那幼童长大成人、追溯而来,她轻声道:
“凌伯父当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怪这幼童彼时年纪尚小、心中生了暗魅。复仇之举于他虽有几分情理,但于大局看来却全然是忘恩负义的行径,此等小人,天道有遣,伯父不必多虑,我自会查清此案。”
凌天元没料想映雪已长成如此通情达理的女子,心下松缓了许多,感怀间留她道:
“映雪,伯父只有一事放心不下,求你成全。”
“伯父但说无妨。”连映雪听凌天元说起托付女儿的话来,只顺从应着。
“我膝下四个儿女,惟有小女儿世瑾最放心不下。你可还记得你师傅在生前曾向我提亲,求我将世瑾许配给白无恤!我当时虽未承下此桩婚事,但世瑾大了愈发不由我作主,她对白无恤的心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依我之意,世瑾是断嫁不得白无恤的,若侥幸让她嫁了也定是一生孤苦!你念在我的薄面上,无论使什么法子也要打消世瑾的那点痴心妄想,老夫在此先谢过了。”
凌天元忽抱拳作揖,连映雪沉吟良久,淡淡答道:“映雪不敢辜负凌伯父所托。”
作者有话要说: 谁告诉我天道酬勤的?为什么我更得这么勤快,没有漫天“花”舞呢?
☆、情深断魂
连映雪退出朝晖堂,又往管家忠叔、容姨房内分别察看。忠叔房内简朴无华,并无可疑之处,容姨住的耳房则近朝晖堂,为生前方便伺候夫人之故。连映雪推门看来,不过多些女红之物,一时也无甚可查,本来她也不是第一次查探此处了,虽刻意再看了遍,却也没有线索。
连映雪正头痛之际,却看那笸萝里碎布余料眼熟,那缎子似乎与容姨死时脚上穿的那绣鞋花纹相似,新簇簇的缎子,令她不由疑惑起来——夫人方逝,容姨生前却忙着做起新鞋,这又是何故?连映雪心上微动,翻查柜笼,寻出容姨生前穿的几双旧绣花鞋。那鞋本无出奇,奇的是一式的小脚尺寸。
连映雪取其中一双绣鞋回到和光山房,见顾为川和白无恤正在廊下品茶下棋,相安无事不免令她有些诧异。她近前略看了眼局势,才晓得眼前所见不过是浮面和平,棋盘所摆原是那夜冷寒阁的残局——亏这二人还有同样兴致拿出来正正经经地比划。原来这男人小肚鸡肠起来,果真是叹为观止。
连映雪只将绣鞋并那拾来的玉镯作一处匣子默默收好,白无恤虽耽着棋势,可还问她道:
“你拣了什么东西回来?”
“物证而已。”连映雪漫不经心答着,抬头看他勿自深思局势模样,再听耳边莺声清圆,想起凌天元所托休让世瑾嫁给白无恤的话,不由微微出神。
正念着,凌世瑾就款步进园子来了。只见她身上仔仔细细穿了圆领小袖淡粉绢衣、右衽宽袖嫣红紗衣,并浅紫绞缬長裙,另束了暗红色嵌玉璜腰带,手上还盈盈转着画凤蝶相戏图的细绢团扇。
她妆扮得如此用心,站在晴日里容光焕发的模样,连映雪见了也不由多看几眼。而四小姐每每来和光山房,逋一坐下,目光停留处必是白无恤停留处。如此一心牵念,常常半刻也不愿从他身上移开。
连映雪微微皱起眉,忽然提醒道:“世瑾,我刚才见凌老太爷似乎往空山庭去了,他莫是已发现了竹节藏酒?”
“竟有这种事!”四小姐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