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2)

俊逸公子哥嘴中的樊妹妹惊慌失措,瞪大一双会说话的秋水眸子,捧着心口,楚楚可怜。

徐凤年踩累了,接下来当然就是放狗放恶奴了,吩咐道:“将这家伙丢进粪坑。”

两个做惯了龌龊事情的恶奴狞笑着走过去,一人拎一脚,将前一刻还风雅脱俗的年轻公子从科甲巷拖走。

那樊妹妹泪水晶莹,惊惧颤声道:“林哥哥是去年科举探花。”

探花郎?

徐凤年转而面对病恹恹如一株幽兰的小娘子,待遇云泥之别,温柔笑道:“樊妹妹,状元郎才好,否则还真配不上本公子这名动江湖的绝命连环十八脚。”

那姑娘貌似吓坏了,捧着心口重重喘气,脸色苍白。

徐凤年本想问一句小姐何方人士,看情形还是不打算吓唬好姑娘了,只是好言相劝:“樊妹妹,等林探花爬出粪坑以后,告诉他别再吃胭脂了,小心被凤州的李翰林李大公子当做提臀逢迎的兔儿爷”,然后带着哭笑不得的鱼幼薇和得意洋洋的恶仆们扬长而去。

……红雀楼一听说世子殿下大驾光临,都跟耗子见到猫一样战战兢兢,徐凤年也没进楼,只是让一位恶奴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官府封条,跑过去贴在朱漆大门上。

号称陵州头号“牙婆”的红雀喽楼老鸨死了爹娘一般如丧考妣走到徐凤年身前,抹着泪儿小心问道:“世子殿下,这是哪般缘由呐,红雀若有招待不周,殿下踢我几脚踹我几脚便是。殿下请稍候,红雀马上就去让几位花魁一同服饰殿下。”

徐凤年板着脸冷笑道:“我可听说了,三年前我才离开陵州几十里路,红雀楼当晚就大肆庆贺到天亮,听说整座南淮河都是香的,可喝去一百坛美酒?可赚十万两白银?”

大牙婆哭丧着脸解释道:“殿下明鉴啊,红雀只是小买卖,哪敢拒客。”

徐凤年被逗乐,语重心长道:“你有苦衷,本世子理解,但该咋样还是咋样。你放心,落难的绝不止你红雀楼一家,那些个三年前在这喝过酒寻过欢的,一个一个收拾过去。红雀若想开门,先把那讥笑过鱼幼薇的柳雀儿撵出陵州,再等上一年半载,本世子气消了,你们也就能做生意了。”

从江南道那边学来养瘦马这生财手段财源滚滚的大牙婆还想哀求,世子殿下却不耐烦地转身离开,只是转头笑望向身边醒眼的鱼花魁,“解气否?”

鱼花魁学了先辈李圆圆,都在最丰姿动人时期退出青楼,鹅蛋脸丰润几分的她抱着才一个冬天便重了五六斤的武媚娘,没有说什么。

去南淮河畔狮子桥赏灯的路上,不学无术的世子殿下悄悄问道:“幼微,刚才本想用弹冠相庆来形容那帮王八羔子在红雀楼的所作所为,妥帖吗?”

鱼幼薇眸子中泛起新醅酒面上绿蚁一般的细微风景,语气却十分平静道:“不妥。”

徐凤年自得道:“幸好。”

陵州十三孔狮子桥几乎是科甲巷的代名词。

这座桥有三奇,第一奇桥名狮子桥,但栏槛望柱上雕刻百兽千禽,唯独缺了狮子。第二奇桥身用汉白玉,所以总有人揣着榔头铁锤想要来敲点玉块凿些玉粉去卖钱,以至于狮子桥常年有半官方身份的健壮看桥人站在桥头桥尾。第三奇是有个仙人在桥上乘龙飞升的志怪传闻。

徐凤年看鱼幼薇抱武媚娘有点累,就接过来捧在怀里,肥嘟嘟分外讨喜的白猫对这个主子的主子并不愿意撒娇,连冷淡表情都跟鱼幼薇如出一辙。

拿着一串冰糖葫芦的徐凤年也不介意,咬了一口,他突然问道:“你说那爱吃胭脂的少爷不会游水怎么办?一身屎尿,出了粪坑如何回家?”

鱼幼薇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尤其是她手里还拿着一份糖浆雕凤甜食。

徐凤年想歪了。

那位公子哥会不会游水其实都不重要,因为他站在一处茅坑里,打死都不愿爬出去,不希望心中仙子一般的樊妹妹看到一个满身粪的林探花。

樊妹妹站在不远处捧心而蹙,软语相劝,直到元宵灯会落幕,才将林探花说服爬出茅坑,至于如何回去,就又是一段探花郎注定一生难以介怀的辛酸坎坷了。

这起无妄之灾,让原本第二日就要拜访世交长辈的林公子推延了将近半旬。

等到他终于壮起胆出去见人,却得知那位沾亲带故极浅但手握朝廷第一等公器的长辈已经出城巡视边境,于是探花郎干脆带着樊妹妹去武当山散心。

第012章 湖中有老魁

惊蛰至。

春雷萌动,万物苏醒,蛰虫惊而破土出穴。银装素裹的北凉王府风光无限好,春暖花开的王府一样景色旖旎,千树粉桃白梨,春意盎然。正午时分,徐凤年单独来到湖畔,划船来到湖心,脱去外衫,深吸一口气,跃入幽绿湖中。

这座湖是活水,远比一般湖泊清澈,徐凤年屏气下潜,刺入湖中,但离湖底还有一段距离,他重新浮出水面,再下潜,反复三四次后有十分把握冲到湖底,这才一鼓作气下潜,湖颇深,照理而言稍深一点的湖底不管如何都应该十指抹黑瞧不见任何光景,但玄妙之处在于这座定期去除淤泥的湖,湖心位置的湖底有一颗硕大夜明珠,照耀出一片白昼般光亮。徐凤年辛苦憋气悬浮在水底,他眼前一幕,足以写入任何一部让市井百姓咋舌的神怪小说:一位身高约莫一丈有余的“水魁”盘坐在淤泥中,一头白发形同水草,缓缓飘摇,闭目入定的水魁体魄雄健,借着鹅卵大小夜明珠散发的光线,依稀可见水魁左手和双脚被三条手臂粗细的铁链禁锢,锁链尾端浇筑入三颗重达数千斤的铁球。

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同时残酷万分的监牢吗?

水魁睁开眼,不带任何情感,望向十几年来唯一能够见到的活人。

徐凤年打了一个手势,大概意思是稍晚点再丢熟肉下来。

那庞大怪物张嘴一吸,将一尾锦鲤吸入嘴中,直接撕咬起来,从嘴中渗出锦鲤的鲜血,几下功夫整条肥硕红鲤就囫囵下腹。

徐凤年脸色涨红转青,坚持不了多久,犹豫了一下,再打了一串只有他和湖魁才明了的手势。

更像一头妖魔而非活人的老魁瞪大眼睛,眼神如锋,直勾勾盯着徐凤年,似乎在怀疑和判断,漫长岁月的与世隔绝,老魁的思考显得十分迟钝,徐凤年却是等不了了,嗖一下往上窜,否则就得英年早逝,浮尸湖面。爬上船,其实水中并不冷,最冷的是出水面的那一刻,徐凤年擦拭了一下身体,穿上衣服,船内有火炉,相当暖和,徐凤年等了片刻,湖面平静如镜,有些遗憾,收回视线,瞥了眼白狐儿脸赠予的春雷短刀,横放膝上,抚摸刀鞘,叹气道:“春雷闺女,看来你是没用武之地了。那老鬼乐意呆在底下当缩头鳖,以后看我还给不给他肉吃。”

年幼时,徐凤年嬉水抽筋,差点就尸沉湖底,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湖底以活鱼为食的老魁竟没生吞了徐凤年,而是运用神通将世子殿下托出了湖底,这以后,徐凤年就养成了丢熟肉入湖的习惯,算是报恩,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潜入湖底,看几眼那坐于湖底的老魁,就能觉得生活其实很美好,一开始将老魁当做受了天谴的妖魔鬼怪,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个人,也需要进食,只是徐凤年一直想不通湖底十几年,如何换气?不会憋死?那他的内力浑厚骇人到了什么境界?

徐凤年为此专门跑听潮亭翻遍有关闭息的武学古籍,只在道教秘典中找到“胎息”二字相对符合,可徐凤年对武当山不陌生,没听说山上有哪位当世高人能达到如此绝妙的“玄武定”,在对道士没个好感的世子殿下看来,道藏所谓“脉住气停胎始结”“若欲长生,神气相注”此类措辞不过是故借仙人语来蒙蔽世人,师父李义山更明确说过世上无鬼神,道教天师辟谷三年已是极致,绝无乘龙驾鹤羽化飞仙的可能。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世子殿下拎着春雷上了岸,抽刀砍下四五根绽满黄芽的柳条,环绕一圈,戴在头上,一甩一甩那把归鞘的春雷,闲庭信步。

王府外,一位面如桃瓣的俊哥儿投了名刺,王府门房早练就了火眼金睛,一下子就掂量出手上蓝田玉华美名刺的分量,低头细细一瞅,是河东谯国林家的小公子,这个家族在王朝内不算一线门阀豪族,但与府上有些渊源,林家的长公子本来有机会娶回走长郡主,所以门房不敢怠慢,收敛最先的冷淡,微微一笑,让这位小少爷稍候,马上就去通报。层层上递,最终到了二管家宋渔那里,稍稍思量便拍板了与总督州牧等同的招待规格,很快有人殷勤领着林家公子和一位柔弱小姐进府,一路上姑娘无形中成了一道景色,娇柔的身子骨,不算极美,但身上的气态是民风彪悍的凉地极少见的韵味,不知是否身弱体乏或者带路的行走太快,光洁额头渗出丝丝汗水,林公子看得心疼,但实在没勇气跟府上的管事提起,河东谯国林家在一郡内尚且无法冒尖,对上北凉王府这种鲸蛟一般的庞然大物,实在不值一提,俗语宰相门房三品官王府幕僚赛总督,即便他去年考取探花,与状元榜眼曾骑马一日看尽京城花,可到了北凉王府,哪敢自矜造次。

二等管事领着他们前往凤仪馆,沿湖畔小径而行,结果探花郎见到了一个绝对不想看到的家伙,只见那人缓缓走来,锦衣狐裘,富贵逼人,却头戴柳环,吊儿郎当,耍着一柄古朴短刀。

能在等级森严的北凉王府如此闲暇逛荡的,当然就是终日玩鹰斗狗读禁书的世子殿下了。徐凤年一见到被他丢进粪坑的林探花,给管事丢了个噤声的眼神,加快步伐,笑眯眯道:“探花郎,来府上吃胭脂?元宵节没吃饱?”

不知徐凤年底细的林探花嚅嚅诺诺道:“你是?”

徐凤年故意摆出趾高气昂的恶心人做派,一脸装蒜道:“我是世子殿下的伴读!”

本以为元宵节碰上了世家子弟地头蛇的林探花松气又提气,神情尴尬,眼前混蛋虽不是背景枝繁叶茂的豪族子孙,可与世子殿下亲近,其中利害,林探花再不谙世情还是晓得八九的。不等他做出反应,那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伴读”已经上前几步,离近了直勾勾望向樊妹妹,完全将林探花晾在一边,柔声道:“樊妹妹,缘分缘分,容哥哥带你游览王府,听潮亭那边可以见到数万尾锦鲤跳龙门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