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2)

李老头儿是藏不住话的人,好不容易才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下肚子,说道:“不说了,省得你被这小子的城府吓得更不敢练剑。”

阴阳亭。

以此作界线,山下是阳间,山上是阴间。挺有道理的,那帮闯入院中的草寇不就成了阴间的孤魂野鬼?

徐凤年接过一块青鸟做成的木板,盘膝坐下,将宣纸铺在上面,青鸟要磨墨,魏叔阳便拿着两根火把照明,借着月辉远眺青城山脉。青城山在道教历史上十分出彩,是第五洞天所在,这可比起两大道统祖庭龙虎山和武当山都要靠前,山中道观掩映于青山绿水中,建筑与天道最是契合,曾有乘鸾仙人写下“唯爱峰峰丈人山,丹梯阶阶近幽意”的诗句,那主峰青羊峰与次峰天尊峰双峰对峙,横挂有一座铁索桥,黄鹤翱翔长鸣,云海翻涌,的确是人间罕见的美景。魏叔阳当年壮着胆子走过一次铁索桥,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到了天尊峰后,两条腿都软了,衣襟湿透。

魏叔阳低头一看,由衷赞道:“世子殿下好记性。”

徐凤年聚精会神,细致描绘北凉后的一切山河地势,竟比那些地理署资深官员还要准确无误,更胜在细腻入微,连魏叔阳这样见多识广的老人都看得傻眼,世子殿下作画一个钟头,换了十数张宣纸,终于画到青城山,世子殿下仅是策马而行,并不见如何观景,笔下山峦走势,比他这个青城山中修道将近十年的老道士都来得清晰,以细毫关东辽尾下笔,尤为合适。魏叔阳是见着世子殿下长大的,所以远比外人要熟知徐凤年的性格,调皮顽劣不假,否则也不会骑在他脖子上撒尿,小时候在听潮亭中拉屎,都是随手拿秘笈去擦屁股的,可一旦这小娃儿认真起来,自有一股倔强劲头,一次被顶楼李义山罚抄经文,世子殿下并不认错,却还是去抄书,结果赌气一抄就抄了将近三十万字,最后连大柱国都出面求情,终于是斗赢了哭笑不得的李义山。

徐凤年停笔,静等墨汁变干,抬头对青鸟笑道:“等下你先拿着这些宣纸回去车厢睡觉,否则那丫头肯定不敢合眼。”

等到宣纸吃尽墨水,青鸟拿上纸笔熟宣轻轻离去。

火把已经换了好几次。

徐凤年抖了抖手腕,轻声笑道:“魏爷爷,我画这东西,别让人知道。”

老道士点头道:“当然,世子殿下胸有锦绣,老道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绝不多嘴。”

徐凤年远望青城山最高峰,自嘲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子殿下,有屁的锦绣胸怀。”

魏叔阳哈哈笑道:“世子殿下过于自谦了。”

徐凤年闭上眼睛,面朝清秀群山,膝上叠刀,双指掐黄庭诀,默默入定。

魏叔阳一宿不睡,只是静坐旁观世子殿下似睡非睡的玄妙气象。

额间眉心恍惚有紫气东来。

越是临近清晨,旭日东升,徐凤年眉心红枣印记便由深红入淡紫。

当第一抹晨曦上身,徐凤年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了一眼魏叔阳,有些歉意。

魏叔阳轻抚白须,摇头笑道:“老道愈发期待世子殿下上龙虎了。”

第070章 还是打劫的

徐凤年深吸进一口山林秀气,心旷神怡,玩笑道:“魏爷爷,真有餐霞饮露的仙人吗?你说那青羊宫里头有没有以日月精华为食的大真人?”

老道士轻笑道:“老道没听说过有这等真人,老道师父当年也只是会些辟谷守精的法门,离登仙境界差了太多。”

徐凤年离开亭子,抬头看了眼如一对牛角对峙的青羊天尊双峰,喃喃自语道:“青城王,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嘛,龙虎山天师也只是被封执掌天下道教的国师,武当山就更可怜了,武当掌教什么都不是,这里倒有个占山为王的,要不去瞧瞧?”

魏叔阳笑而不语。因为地位超然,与世子殿下有十几年的交情搁放在那边,所以在与徐凤年乘马同行的言谈中得以知道两鹅换黄门的闹剧,如今又看到世子殿下以山河地理作图,十有八九是走到哪里便画到哪里,岂不是要画尽三千里成一线的锦绣江山?这条路会不会暗藏玄机?九斗米老道士不敢继续往下深究,放在心上就好,言多必失,北凉的文人狂士几乎都被大柱国杀鸡一般拔去舌头了,没谁胆敢议论边地军政,只会吟诗作对,倒是几个有胆识投身军旅的边塞诗人,这些年陆续传出不少豪放雄浑的名篇佳句,更引得志在功名的游侠儿络绎不绝往边境那边参军从戎,说来有趣,许多纨绔在当地被世子殿下折腾得半死不活,觉得出不了头,一气之下便也去边境搏取军功,好歹边境上没有那世子殿下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不是?

在道观中看到神情憔悴两眼红肿的姜泥,徐凤年忍不住微微一笑,这妮子的胆子实在是不值一提,她这辈子唯一一件壮举也就是要杀自己了吧?鱼幼薇就睡得踏实许多,眉眼清爽,似乎悟透了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看向世子殿下的视线多了几丝明澈,少了一味自怨自艾牵连出来的浑浊晦暗。徐凤年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伤神,只是马虎吃过了早饭,便找到负手而立的老剑神,老头儿在盯着一副字迹模糊的老旧门联,徐凤年放低声音说道:“车上书箱新放了点东西,以后万一要逃命,麻烦老前辈除了带上姜泥,再把箱子一起捎上。”

老剑神懒散道:“看老夫心情。”

徐凤年偷偷呲牙了一下,念在这位老一辈剑神要旁观自己与吕钱塘过招的份上,就不去腹诽老头儿英雄迟暮了。冷不丁看到好歹当年曾是江湖前几号人物的老头伸出独臂,去挠了挠裤裆,徐凤年就忍不住由呲牙变咧嘴了,李老剑神啊,魏爷爷说你当年单身潇洒走江湖无人能媲美你的青衫仗剑,更有无数出众女子单相思于你,可就你老人家现在这等作派,当真不是被胡乱吹捧出来的?!果然没跟魏爷爷说破这位老头儿就是李淳罡,是无比的明智。羊皮裘老头儿才挠了裤裆,就伸手刷了刷黄牙,沾到许多昨晚吃肉塞入牙缝的肉丝,轻轻弹去,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徐凤年默默走远,心中大骂去他娘的陆地剑仙……

沿道绕山而行,过了青城前山门两座峰,到了华盖峰山腰,两道密林传来一阵推攘中夹杂叫骂的嘈杂声,身材健壮的吕钱塘停下马,眯眼望去,这位佩巨剑赤霞的大丈夫端坐于高头壮马上,外行看待世子殿下出行队伍,剑客吕钱塘或许只比大戟宁峨眉气势稍弱,这位东越魁梧剑士无疑很能震慑宵小鼠辈。吕钱塘眼中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瘦弱少年被推出树林,踉跄扑倒在道路上,摔了个狗吃屎,这少年却不是面朝吕钱塘这一行人说些剪径蟊贼的特有术语,而是回头骂道:“刘芦苇杆子,我跟今晚你婆娘过不去了!你推我作甚,爬墙看你趴你婆娘身上也没这劲儿,推谁不好,推我出来,看我不抖楼你上个月进城在集市上摸一个大姑娘奶子的破烂事!”

吕钱塘冷冷看着,缓缓抽出巨剑。

密林中一个沙哑声音响起:“小崽子,作死啊,还不跑!风紧扯呼!”

看来这帮打劫剪径的好汉比起昨晚那些实力要弱了太多,可眼力要好许多。最惹人发笑的是那少年傻眼瞪着看了眼鱼幼薇舒羞青鸟三位,跑路前扯开嗓子嚷了一声:“姐姐们比青羊宫的神仙姑姑们还要好看!”

鱼幼薇嘴角勾起,这个小蟊贼比起昨天那些倒霉恶汉却是可爱多了。

不知何时,世子殿下策马而出,拿绣冬刀将吕钱塘抽出赤霞的手拍下,一脸鱼幼薇极为陌生的惊喜,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欢喜,只见世子殿下双手将绣冬刀扛在肩上,哈哈笑道:“小山楂?!”

那少年马上要窜入密林,猛然停下身形,回头望着骑在马背上的陌生公子哥,只觉得有些脸熟,可他哪里认得这般气派的富贵子弟,咋的,娘咧,该不会是我上了城内寇匪榜单?不会吧,咱们这一伙在青城山十来股山寇里最没地位了,连大当家老孟头都没资格被衙门画像贴在城墙上,为此那大当家可是气愤得不行,总瞎嚷嚷喷口水说老子是青城山最早的山大王,凭啥不给上榜?!咱老孟头也是劫持过县城里好几位官太太千金小姐的,不就是拿了银两便给放了吗?就瞧不起咱啦?!

被世子殿下昵称小山楂的枯黄稚嫩少年愣了一下,猛盯着看了几眼,才不敢确定道:“徐凤年?”

世子殿下眯起丹凤眸,抿起嘴唇,看得眼光挑剔的舒羞都要一阵失神,这样的世子殿下委实太迷人了,别说她这种三十来岁的成熟女子,可以说十岁到八十岁间的女人都会心动,徐凤年跳下马微笑道:“可不是,才三年时间,便认不得了?”

少年当真是不谙世事的初生牛犊,顾不得什么,就雀跃尖叫一声跑向徐凤年,绕了两圈,一脸兴奋,伸手摸摸徐凤年的佩刀,再扯扯徐凤年锦衣华服的袖子,啧啧称奇,抬头问道:“徐凤年,你比上次还要牛气啊,这回儿又要给老孟头送银子啦?”

徐凤年丝毫不介意一身衣衫被摸得尘土污垢,只是拿绣冬轻轻敲了一下少年脑袋,笑骂道:“去去去,上次是被你们抢劫,这次换我打劫你们还差不多。”

密林中跳出十来号衣衫褴褛的蟊贼,就没一个体重超过一百五十斤的,都穷酸得一塌糊涂,老老小小,大多是踩着自己编织的草鞋,少数几个手上有兵器的,也只是提着不堪一击的木矛木棍,跟夜袭道观的那一伙相比,天壤之别。大当家老孟头是个百来斤重的干瘦老家伙,揉了揉眼睛,好不容易辨认出这位公子是那当年被他撵了半座山的徐凤年,再心惊胆颤看了看那几名骑骏马的威风扈从,小心翼翼上前两步,遥遥问道:“徐凤年,先说好,前些年你身上的银子都花光了,老孟头只有命一条,要拿就拿去,皱一下眉头,老孟头就跟你姓!”

徐凤年放眼看去,小山楂,胆小怕事的老孟头,最心疼媳妇的刘芦苇杆子,孔跛子,等等,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都还在,都活着。

徐凤年笑脸醉人,搂过小山楂小身板,大声道:“老孟头,瞧你出息的,连寨子都被人夺了去,还跟我装英雄好汉,我日你仙人板板,甭跟我装蒜,去,拣个靠水的地儿,带你们吃顿饱的。”

老孟头怯生生道:“徐凤年,你该不会是做成了官衙里的捕快?要来把我们一锅端?”

徐凤年瞪眼骂道:“放你的屁,爷这趟是赏景来了,顺便看能否碰上你们,上山前还想着你们是不是饿死了,现在一看,差不远了。你这大当家当的,替你害臊!”

老孟头手下芦苇杆子这帮蟊贼哄然大笑,让本来就没啥威严的大当家十分脸皮没地方放。老孟头讪讪笑道:“嘿,这世道真英雄难出头嘛,你这小子,一张破嘴还是不饶人,得,走起。”

鱼幼薇瞪大秋水眸子,舒羞更是一张媚惑俏脸给僵硬到了。

姜泥的小脑袋从帘子后头探出,只觉得看不懂想不明白。

老孟头领路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临水地方,有几栋可怜兮兮的潦草茅屋,竹杆子上架着一些破烂衣衫,这若就算占山为王了,天底下还有谁乐意落草为寇?

神出鬼没的杨青风不知怎么就扛了无数野味出来,让这群辛苦下十个套子都未必能逮到一只野兔山鸡的山寇看得口水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