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2 / 2)

徐凤年跟这位老人不用客套,玩笑道:“赫连伯伯,你这脸皮比我还厚啊。”

赫连武威点头道:“人啊,只要上了年纪,就跟我骂李密弼是鸡贼一样,其实也在骂自己,都皮糙肉厚,怕死还贪生,对于生死,反而不如血气方刚的年轻时候那样看得开。”

徐凤年咬了口西瓜,想到了比起赫连武威还要年轻一些的徐骁和师父李义山。

赫连武威缓缓说道:“带你见过了本州政事,有些话也好跟你直说了,别的将军和持节令,我不好说,但就我赫连武威而言,我从不奢望麾下将领治下官吏个个是圣人,贪钱无妨,别太多,自赚声望的迂腐清官,在我看来,不如中饱私囊之余却可以造福一方的能吏。不越雷池过底线,我自认很好说话,过了,那对不住,甭管你是老头儿我的亲戚还是心腹,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绝不手软。这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何识人是一难,如何用人又是一难,如何让人才各得其用更是难上加难,是大学问,圣贤书籍上学不来,因为读书人爱惜名声,没胆量去写那些城府腹黑的处事学问,而且大多数书生,也没本事写出。你去数一数你们离阳王朝的状元,除了张巨鹿,能有几个做上了一二品大官?反倒是那些普通进士,更能走上去。”

徐凤年嗯了一声,默默记在心中。

赫连武威说道:“那位府主年轻时候有一篇《九问》,问苍天,问后土,问鬼神,问帝王,问佛道,问美人,问前生,问来世。”

徐凤年纳闷道:“还少了一问啊。”

赫连武威笑道:“说是九问,其实只有八问,估计是那家伙代替咱们这些有疑惑的笨蛋问上自己一问了。”

徐凤年气笑道:“这老头果然心机深沉!不行,我得马上去雷鸣寺。”

说话间,有口渴的客人走上前来,徐凤年连忙起身,口若悬河帮着老持节令卖起西瓜来。

客人不知跟他讨价还价的年轻人是谁,更不知道那老农会是本州持节令。

徐凤年也一样不知道有北凉两支铁骑以雷霆之势突袭了北莽。

更不知道获知军情的北莽女帝因为一人露面,而打消了御驾亲至南朝的念头。

这个背书箱入宫的老儒生,身后跟着北莽剑术第一人,剑气近。

第118章 黑白买太平

相比好似九重天阙的太安城皇宫,北莽的宫城实在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经不起腿脚利索的宦官几番散心。大太监孙丁盛每次站在稍高位置俯瞰皇宫,都会感到一些遗憾,他的身份与韩貂寺大致相当,不过北莽王庭不兴阉人,宫城里头满打满算才三千多,还不如南朝廷来得多,这让孙丁盛很是烦闷,女帝临世更改行程,取消了去南朝的御驾巡视,更让好不容易出宫透口气的孙丁盛暗自恼火,只不过当他今天秘密守候在宫门,见着了负笈老儒和背剑男子,猜到身份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只觉得莫大荣幸降临,笑容愈发恭谨诚心,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默默领着两人走入宫中。不曾想还是那位贵客主动开口热络,“孙总管,身子骨可还好?”

孙丁盛受宠若惊,他只与老人在十几年前见过一面,当时自己还只是个初入宦官枢机重地的角色,何况北莽宦官本就无权柄可言,哪里敢奢望被这位老人记住脸孔,更别提姓氏了。一直小心翼翼走在前头,却只能拉开半步距离的孙丁盛连忙弯腰更甚几分,轻声笑道:“回太平令的话,咱家还好,性命都是陛下的,可不敢胡乱生病了去。太平令气色也好,这才是北莽的万幸。”

老儒生哈哈笑道:“孙总管,借你吉言喽。”

孙丁盛弯着腰带着路,笑道:“哪敢哪敢。”

老儒生点到即止,不再客套寒暄,双手插入袖口,眯眼望着有些陌生的宫城,拾阶而上,过了朱门,下了阶梯,就是主殿外的玉石广场,上下之间,如人生起伏何等相似。老儒生回头看了眼五步以外的后辈,有些愧疚道:“害得你没能跟邓太阿比上剑。”

中年剑士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有九问。我只有一问,问道。”

“问剑道?”

“问道。”

“一字之减,相差万里。说得好啊,邓太阿小觑你了。”

负剑中年男子在北莽王庭久负盛名,剑气近,这个词牌名实在是名副其实得不行,李密弼如此深得女帝器重的权臣,一双手几乎掌握了王朝所有阴暗势力的血腥侩子手,近十年中多次被剑府府主偷袭刺杀,有皇帐权贵戏言朱魍这些年能够不断完善,得感激剑气近擅长找寻漏洞。剑气近是一个很无趣的男子,长相无趣,性格无趣,那个普通姓名早已被词牌名替代,除了练剑,没有任何兴趣可言,不近女色,不近权势,不近口舌之快,只近剑气。但李密弼对于这个屡教不改连女帝陛下都震怒的生死仇敌,评价颇高,说剑气近的剑气,也仅是展露六七分,因为他只允许自己功败身退,并未抱有杀人赔命的兴趣。李淳罡年轻时曾说北莽无剑,邓太阿成就剑仙境界后也说北莽的确无剑,北莽本以为剑府府主会拦截桃花剑神,不说战败邓太阿,好歹也要他收回那句话,但剑气近却让人大失所望,始终没有露面,看来在此人眼中,护送老儒生赴北入宫,比什么都重要。

孙丁盛微微加快步子。

北莽王庭主殿前羊脂玉阶有九级,一位面容冷峻的妇人高高站定台阶之上。

一身明黄,龙袍加身。

老儒生笑呵呵道:“快到了。”

马上就要面圣,跟那名天底下最富威名的女子面对面,老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转头问道:“黄青,今日过后,你去趟离阳王朝,总不能北莽尽知李淳罡邓太阿,离阳却不知黄青也有剑。”

剑气近点了点头,几乎跟大太监孙丁盛一起开始止步,不再向前。

老人继续往前,没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礼,而这名以雄才大略著称的女帝也未问罪,只是也未走下台阶,一步也没有。

老儒生抬头跟她对望。

女帝面容苍老,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确是绝美的女子,身侧无人搀扶伺候,孤零零站在台阶上,冷冷看着这个当年负气离开北莽的太平令。沉默许久,她总算展颜一笑,开口说道:“按照你的要求宫中都已办妥,开始?”

老儒生也不客气,走上第一级台阶,摘下书箱,抬起手一挥。

将近两百位捧缎如画轴的宫女太监们依次鱼贯进入,在广场左右两侧屈膝放缎画,低头倒退行走,各自拉起了一条长幅,无一例外,都在广场中央处背对背接应上。

女帝骤然眯眼,望向广场。

百缎成巨画。

是北莽和离阳两朝版图,细致到囊括每一座军镇每一条大川每一条雄脉。

天下尽在我脚下。

于是女帝下意识踏出第一步,走到了第八级台阶上,站得高看得远,可她的野心自打进宫第一天起,就何止是光看而已?

两朝江山锦绣。

波澜壮阔。

北莽王朝地理轮廓以黑底写白字,离阳王朝疆域以白底描黑字。

一副棋盘一局棋。

黑白对峙。

女帝微笑道:“太平令素来善弈棋,今日可是要给朕做一盘推演?要朕与你一同走在这江山之上?”

老儒生没有回答,等那些一丝不苟汗流浃背的女官太监都悄悄撤出广场,打开书箱,拿起一根竹竿和几块黑炭,一屁股坐下,抬头道:“陛下暂时不需要下台阶,今日容我先说说天时地利人和。明天再细说我这些年在中原春秋见识到的地理人治军力风俗。第三天来说两朝边境,仅是解燃眉之急。第四天说我朝具体事宜,怎样得士子民心。第五天说如何灭北凉占西蜀吞南诏,第六天说矛头直指太安城,终平天下。第七天,再说怎样去治理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