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2 / 2)

宋念卿记起了许多往事,正值壮年,携带十二剑,意气风发去武帝城挑战天下第一人。

她在他离家时,亦是没有多言,只是婉约笑脸,帮着他仔细理了理衣裳,送至门口,独独站在那儿,没有等到他的回头。后来宋念卿返家,冷着脸与她在家门口擦肩而过,她欲言又止,只是挤出干净的笑脸,一点都没有委屈幽怨。

宋念卿以往总是在不关心之余,难免有些阴郁,怎么找了这么个闷葫芦无趣的女子,如何配得上自己的剑?

这一抹要不得的致命恍惚,本该让宋念卿的蓄势受挫,不曾想恍惚之间,生平第一次心起愧疚,宋念卿只觉得剑心在刹那之间净如琉璃。

城外原本有如出一辙背负硕大剑匣的剑池剑客百余骑,在洛阳出手之前便开始机绕城疾驰,所过之处,飞剑出匣,悬浮墙外空中,停而不坠,城池之外,已是悬剑近千柄,剑阵威严,剑势浩荡。

可勒马停步的剑池剑客都面面相觑,因为墙外悬剑不约而同纷纷坠地,失去了气机牵引,宗主好似根本就放弃了动用剑阵的念头,可这套剑阵应该才是宗主宋念卿深藏不露的第十四剑啊?以宗主的性情,根本不可能面对强敌选择束手待毙?宗主既然一直将武帝王仙芝视作此生最后敌手,就算城内遇上了罕见的强手,也不至于如此收场,一时间停马剑客都不知所措,感到了一种强烈危机。可当剑池剑客按照境界高低,陆续感知到城内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面露惊喜。

宋念卿低头深深看了眼鞋面,微微一笑,任由六缕剑气在磨盘中烟消云散,任由飞木滚石扑面,轻轻踩了踩脚下仅存完整的街面,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压抑不住喉咙翻涌的鲜血,吐在身前,很快被尘埃遮掩得消失不见。

宋念卿轻声道:“是时候为你走一趟江湖了。”

宋念卿一踩地面,开始狂奔。

最后一剑,亦是最后一次走江湖。

宋念卿本人即是剑。

宋念卿一线剑对撞洛阳一线剑。

宋念卿的衣衫肌肤如同身受千刀万剐,开始血肉模糊,可这位剑道大宗师浑然不觉,笑声豪迈,一掠青虹。

舍去声势浩大的剑阵千剑,换来在外人看来莫名其妙拿命换来的剑仙一剑。

这一剑堪称举世无敌,生生撕开了洛阳并拢的天地,天地昏暗云遮雾绕,宋念卿剑气如一幅仙人驾龙图,不见宋念卿本人,只见剑气横生蜿蜒,雷电森森,云雨沛然。

没有预料到宋念卿会有这一剑的洛阳屏气凝神,气机刹那流转八百里,金刚指玄天象三种神妙,熔铸一炉,摆明了要强势证明宋念卿这必死一剑也重伤不了她。

其实两人还相距数丈,宋念卿就已几乎气绝身死。

可临死之气冲九天,剑气仍然在壮大磅礴。

洛阳双手推出,袖口尽碎,满头青丝吹拂飘乱,如同与一条蛟龙角力,脚步不断往后滑去。

千钧一发之间。

城外,一道奔雷炸入城中。

速度之快,以至于奔雷入城之处,有剑池两骑都被裹挟得马匹离地腾空,一起飞向城内,奔雷破墙而入,可两名剑客连人带马直接撞在等人高的墙头上,砰砰两声,化作两滩血迹,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就当场死绝。

洛阳艰辛转头望向东方,眼中露出一丝不甘的恼怒。

那道深谙天地共鸣故而隐蔽极佳的奔雷眨眼便至。

洛阳没有预料到宋念卿会拼死使出剑仙一剑,也没有预料到那柳蒿师会一开始就将矛头指向自己,而不是那个离阳朝廷一心杀之后快的家伙。

洛阳咬牙,两尾青赤大鱼竭力露出小半截飘渺身躯,试图以此去抵挡柳蒿师恰好好处的偷袭。

一抹白影几乎跟柳蒿师不约而同奔至洛阳身侧,硬生生扛下天象境的全力一击。

哪怕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仅仅争取到了一个眨眼的功夫,柳蒿师也已经跟洛阳以及剑气擦身而过。

柳蒿师勃然大怒,心中权衡之下,没有追击失去最好时机重创的白衣魔头,而是奔向那个坏他好事的小王八蛋。

从城中到城西整整四五里路,那道背影不知倒撞撞烂了多少面墙壁,在最后一扇城墙前,柳蒿师一手五指成钩,好像从那人体内抓出了一样物件,另一手一拳推出,将这个家伙从城内砸到了城外。

柳蒿师冷着脸捏碎手上丝丝缕缕依稀可见的气机,如同一株风中摇曳的莲花,讥讽道:“不自量力!敢坏了老夫一箭双雕的打算,老夫不光要你死,还要你在死前就一无所有!”

城中传来一声震天刺耳的女子哀叫,凄婉至极,让柳蒿师没来由一阵心悸。

第084章 大王

一人突兀破墙出城,在墙外才拾回一把把剑池藏剑的剑客都吓了一跳,认清那年轻人半生不熟的面容后,才如释重负,他们起先还以为是心目中当世剑道前三甲的宗主被人打出了城外。这趟倾巢出动离开剑池,一小拨跟随李懿白去快雪山庄,他们这一大拨精锐则跟随宗主秘密行事,临近此城,才轮流传递一幅画像,宗主言简意赅,见到画中人杀无赦。附近几骑乘马剑客也都迅速围上来,随着响起剑宗独有的弹剑秘术,不断有剑客闻讯往这边策马疾驰。那名近在咫尺的画上人物似乎身受重创,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站起身,席地而坐,容貌枯槁,气色晦涩,分明陷入了魂魄精气神都在剧烈浮动的凄惨迹象。

他没有理睬缩小包围圈的剑池剑客,双手握拳撑地,盯住城墙窟窿另一面的锦衣老人,常年在天下首善之城内养尊处优,位居高位,让年迈老者积威深重,城内城外两人气象厚薄,立判高下,光线阴暗中,身材雄伟不输北地青壮男子的柳蒿师缓缓走出,让剑池诸人都感到透不过气的窒息错觉,剑术修为最是拔尖的几人,才止住胯下坐骑后撤趋势,大多数剑客都不由自主跟随马匹往后退去,柳蒿师心中冷笑,这小子精明鬼祟了二十几年,甚至上次在太安城都活着离开,没想到得意忘形,昏招不断,结果只能自寻死路,方才要不是他挡在那女魔头身侧,柳蒿师就可以跟宋念卿灵犀而至的地仙一剑配合,给予逐鹿山新任教主重伤,如果这小子聪明一点,早些干脆利落的出城逃亡,任由洛阳拖住他与宋念卿,虽说九死一生,毕竟还有一线生机,既然这小子自己不求死,柳蒿师也就不跟他客气了,四五里路程,身为天象境高手的柳蒿师不光打散了那小子拼命护住体魄的充沛气机,还顺势斩草除根,凭借敏锐的天象感知,直接将他体内半开的那株大黄庭金莲给扯出了丹田,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连见惯风雨的柳蒿师都忍不住要仰天长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年京城围杀那名女子剑仙功亏一篑,这么多年他一直寝食难安,如今不但徐瘸子十有八九大限将至,如果还能宰掉这个当年本就该胎死腹中的年轻人,那才是真正没了后顾之忧,奉他为老祖宗的南阳柳氏未必不能后来者居上,成为春秋硝烟之后新崛起的一座高门豪阀。柳蒿师从城内走到城外,从剥离大黄庭根基的金莲那一刻,暗中就没有片刻停手,出袖双手不断隐秘叩指,将年轻人四周溃堤奔走的气机完全撕碎,不再能够成就新气候。

太安城两大高手,韩貂寺在明,柳蒿师在暗,两人身份迥异,手段大不相同,可有一点极为相似,那就是都懒得讲究江湖道义,很务实,一如碧眼儿张巨鹿的治政手腕,柳蒿师不因什么前辈身份就优柔寡断,不因胜券在握就掉以轻心,眼睁睁看着那白头年轻人的气数在自己曲指下逐渐淡去,柳蒿师眼神炙热,如启封一坛窖藏二十多年的醇酒,一口悉数饮尽,那是何等的酣畅淋漓。

徐凤年挣扎着要站起身,被冷眼旁观的柳蒿师虚空一脚,好似踢中脸面,往后坠去数丈,柳蒿师继续前行,每一脚踩下,看似轻描淡写,其实都会牵动天地气象,重重踩在徐凤年的身体和絮乱气机之上,柳蒿师平静说道:“帮你在太安城逞凶的阴物,春神湖上吞食掉龙虎山初代天师紫金气运,此时饱腹难平,尚未消化完毕,正值它阴阳交替的衰弱关头,既然存心想靠它做对付老夫的杀手锏,那就乖乖避让锋芒,老老实实装你的孙子,为何还要帮逐鹿山女子扛下老夫那一击?哪怕再熬过几炷香,也好过现在这般它眼睁睁跟你一起遭罪,却只能躲在一旁束手无策,不停灌输你修为去徒劳续命,任由老夫一脚一脚,既踩在你身上,也踩在它这头阴物的魂魄上。老夫此生虽说杀人无数,成名高手不计其数,跟那只人猫联手硬生生压下离阳江湖一头,仍是头一回如此随意虐杀同为天象的高手,真是有意思。”

柳蒿师一步一步前行,每走一步,徐凤年四周就传出一声闷响,扬起一阵尘土。

柳蒿师停下脚步,重重一踏,徐凤年身躯顿时陷入一座大坑,已经主动远离的剑池剑客只见到一只手在土坑边缘,沾满鲜血,犹自不甘心地往外一寸寸递出。生性谨慎的柳蒿师以密语传音,微笑道:“听说你这个北凉世子孑然一身赶赴北莽,还被你一路杀人,连谢灵和第五貉都被你阴死,回到离阳,铁门关那场牵动京城局势的截杀,更是连杨太岁都死在你手上,想必你脑子灵光得很,怎么算计来算计去,这么一颗聪明脑袋,反而自己主动去让驴踢上几脚了?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北莽女魔头,连世袭罔替北凉王都不顾了?连北凉三十万铁骑都不要了?”

柳蒿师脚尖一拧,伸出土坑的那只手鲜血溅射,年迈天象境高手一脸狞笑,用阴毒语气反问出第三个问题:“连你娘亲的仇也不报了?!”

一口口呼吸,带来一次次痛彻骨髓,徐凤年几乎只能听到自己的沉重呼吸声,柳蒿师的三问,耳膜震荡,更如撞钟一般轰然撞在心口。徐凤年一直不敢断开与朱袍阴物的心意相通,不是怕死,而是怕徐婴失去控制后一意孤行,那只会死在他前头。破墙坠地后,他暗藏了一份心思,希望假借他山之石攻玉,借机锤炼徐婴体内的紫金气运,既能拖延时间,也能让徐婴提前恢复境界,不料柳蒿师老奸巨猾,每一次踏脚都玄机重重,只伤根本不伤表皮,不愧是在天象境龟缩时间最长的一只老王八,徐凤年翻了个身,平躺在土坑内,强行扯断跟徐婴的神意牵挂,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视线模糊。

自打重新提刀起,只要认定想要什么,那就一定会步步为营,怕死惜命,故而无所不用其极,练刀养剑两不误,一线金刚后偶得大金刚,伪指玄,拼去全部气运强入伪天象,跌跌撞撞一路攀登,又一次次跌境,有得有失,连沾沾自喜都来不及,此时再蓦然回首,才发现这几年做成了许多练刀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壮举,徐凤年缓缓闭上眼睛,想起徐骁说过的一句话,没有谁一开始就该死,也没有谁不可以死。

徐凤年脑中猛然闪过一幅春神湖之后拼命想要记起却始终没能记起的图画。意识模糊的徐凤年瞬间沉浸其中,仿佛置身画面之中,那是一个视野所及尽是金黄麦穗的丰收秋季,一望无垠,清风习习,小径之上,有一名女子走在前方,伸出纤手在成片麦穗上轻轻拂过,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背影。徐凤年所在的躯壳,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大秦国祚定当绵延万世的豪情,“徐凤年”低头望去,手中拎了一株沉甸甸麦穗,猛然抬头,女子恰好转头,就在即将看清她容颜的时刻,那幅画面瞬间支离破碎,一切都随风而逝,他伸手想要去抓住她,越是用力,越是徒劳无功,耳边只听到两个口音腔调似乎十分陌生却又矛盾到仿佛听过千万遍的字。

……

分明已经醉死过去的黄龙士缓缓睁开眼睛,烛火灼烧,偶尔发出类似黄豆崩裂的细微声响,早已不见闺女的踪影,老人心中叹息,在他被赶出上阴学宫后,他这辈子跟春秋诸国的帝王卿相说了无数其心可诛的言论,偏偏他们都爱听,如痴如醉,可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自己愿意说些真心话的闺女,却又不爱听他唠叨。黄龙士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小酌一口,夹了一筷子十分入味的红烧鲤鱼,百味辣为先,不辣便无滋味。他这次给逐鹿山和西楚做了一次媒,在中间牵线搭桥,曹长卿担当逐鹿山客卿,逐鹿山则为西楚复国出钱出人出力,忙忙碌碌,不过是拖延赵家取得一统天下的时机,黄龙士自知这辈子所作所为,不过是顺势二字。

黄阵图,王明寅,轩辕大磐,李淳罡,杨太岁,韩生宣,宋念卿……算上接下来多半无法善终的柳蒿师,赵黄巢,顾剑棠,等等。屈指算来,离阳江湖老一辈好像一夜之间就死得七零八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