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益州副将惊恐道:“你真杀了益州别驾?!”
中年人说了句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你觉得是假的也行,提醒一下,再不去请兵,你也快要死了。”
然后那名武将带着哭腔说了句更大的笑话,战战兢兢道:“这位大侠,咱们无冤无仇,大侠你……你不能滥杀无辜啊,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也不管了,大侠你在益州想杀谁就杀谁,要是不愿意亲自动手,末将帮着你杀,行不行?”
中年人没有说话。
他在走出吴家剑冢后,其实一直不太喜欢那座江湖,只不过这些年他的那个徒弟很喜欢,所以他才愿意对江湖人江湖事以礼相待。
所以武评四大宗师,他邓太阿,西楚曹长卿,北凉徐凤年,北莽拓跋菩萨,其实只有他邓太阿,是真正的逍遥自在。
所以江湖找我的麻烦,我可以不计较,但我邓太阿想要找世间人的麻烦,谁都别想躲掉。
因此位列陆地朝仙榜首位的谢观应躲了数千里,从北方太安城躲到了南海之滨,仍是没能在他剑下躲过一死。
就在此时,又有两名仅是起了杀心的剑雨楼供奉倒毙在地。
六神无主的张昀看着眼前这位至今还不知道名号的中年人,无比悲怆道:“前辈,我张昀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可是张大椿之后,皆是罪不至死啊!”
那个益州副将猛然惊醒,撒腿就跑,想着离开了剑雨楼后跑得越远越好,离开益州,不管要花多少银子用多少关系门路,都要前往那座蜀王府邸避难。
中年人根本没有去看这名蜀中将领的狼狈逃离,瞥了眼剑雨楼楼主,“我说过,今天来你们剑雨楼,不是来讲道理的。”
心如死灰的张昀问道:“难道前辈真不怕与我西蜀道官府和整个西蜀武林为敌?”
随心所欲杀人的中年汉子笑了笑,说道:“如果陈芝豹在此,肯定不会说这种话。”
张昀苦笑一声,握住火烛剑柄,“晚辈自知不是前辈对手,但是为剑雨楼数百年声望也好,为自己妻儿的性命也罢,都要斗胆与前辈一战。”
不料中年人摇头道:“我今日不杀你。我徒弟说过,你张昀为人厚道素有侠名,凭这句话,你就不用死。”
那个俊逸公子哥跪在地上,对着他爹益州别驾的尸体嚎啕大哭,“你这个疯子,为什么要杀我爹?!你不得好死!”
张昀之女看到心爱男子的凄惨模样后,也是梨花带雨,蹲下身想要安慰几句,却被年轻人一把推开,“滚开,都是你这个丧门星,我爹就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你和你娘怂恿,我堂堂别驾之子,怎么会对那个无名小卒三番五次出手为难,又如何会亲自以官职请动张大椿出手伤人?!”
张昀如遭雷击,脸色木然地转过身,看着妻子女儿,面无表情问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到了这份田地,好歹要我张昀死得明明白白。”
那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再无半点平时雍容仪态,神色狰狞恐怖,厉声道:“张昀!我怎么知道那个穷小子的师父如此厉害,要怪也只能怪那姓李的年轻人故意装痴扮傻,若不是他有意隐瞒身份戏弄我们剑雨楼,我又怎会刻意阻拦他跟我们女儿的姻缘?!哈哈,我现在只后悔当时没有让张大椿那个老废物一剑杀了他!”
张昀看着疯癫了一般的妻子,陌生而厌恶,重新转身,“前辈,我张昀能否以一死换取剑雨楼无关人等的活路?”
中年人摇头道:“不能。”
张昀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中年人又说道:“你放心,我今日前来原本只杀张大椿一人,现在也不过是加上地上那个,以及逃离剑雨楼的益州副将,至于其他几个死人,既然是想杀我,那他们就得为自己生出杀人的念头付出代价。虽说在我看来,你妻女两人也该死,但是我徒弟从无这种想法,我不会让他感到愧疚。”
张昀已经根本无法理解这个人的想法。
就像他自幼每次登楼观看那些所挂的历代剑仙图像,从来想不明白为何同样一把剑在他们手中,便可气冲斗牛,便可神仙一剑地动山摇。
但是中年人又说道:“你们剑雨楼从今以后就不要再开张了,什么剑落如雨大是奇观,真是侮辱你们手中的剑,我相信天下任何一把剑,只要握在真正的剑士手中,都不屑与他人之剑为伍,李淳罡的木马牛是如此,世间平平常常的剑也是如此。所以顶楼那些挂像所画之人,如果有在天之灵,估计早就笑都笑死了。剑在鞘中,只为不平而鸣,一剑出鞘,更需问心无愧,岂是拿来给外人赏景拍手叫好的?”
张昀惨然一笑,眼神坚毅起来,沉声道:“前辈所说,大有道理,只是剑雨楼毕竟是我张家先祖数百年心血所凝,因此今日张昀可死而楼不存,唯独不可楼不存而张昀苟活!”
中年汉子是第一次正眼看待此人。
张昀紧紧握住那把火烛剑,心中再无杂念,“我张家剑雨楼,曾有吕祖骑鹤而过,曾有剑皇苏秀登楼点评天下剑客,更有剑神李淳罡在此指点过祖父剑术,我张昀今日若是一退,那么剑雨楼就是真的亡了!张宁静,张致远,张淡泊,张明志,你们四人记住,在我死后,剑雨楼人可死,匾额可坠,唯独剑雨楼三字不可无!不可辱!”
张昀拔出火烛剑,慷慨赴死,笑道:“死之前,先谢过前辈让我拔剑之恩。对于前辈之徒,那个叫李怀念的年轻人,我张昀人之将死,也斗胆说几句心里话,事实上我对李怀念颇有好感,并非是因为他根骨并不出众,但对剑术见解极为高屋建瓴,而是看到这个年轻人,让我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愿意为心仪之人不管不顾,我的本意是想让他多吃几顿闭门羹,就像我年轻时候的惨淡遭遇一般,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小女突然就转变了心思,当时还有些遗憾,也未深思,更未想到张大椿对那个年轻人出手。”
说到这里,张昀转过头,看着那个眼角已有皱纹的美貌妇人,柔声道:“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妇人一脸茫然。
中年汉子不再双手负后,看着眼前这个持起手剑式的剑雨楼楼主,笑道:“尽管出手,我自有分寸,会让你何时力尽何时身死。”
西蜀剑雨楼号称收集天下精妙剑招一千有余,虽然事实上大多数剑招都是历代剑楼楼主和出色弟子的招式而已,放眼天下并不算如何出类拔萃,只是数百年积攒下的底蕴,一些压箱底的招数,的确是当世一流剑术,只可惜张昀也自知许多剑招妙至巅峰,而他不得其中真意罢了,毕竟太多剑道宗师的传承各有千秋,剑意更是零散驳杂,甚至不乏有两两矛盾之处,张昀终究没有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如遇黄金万两而双手空拳只能拿走几百斤。
中年汉子一手负后,一手伸出。
张昀出剑气象万千,忽而气势磅礴如大日东升,忽而细柔连绵如江南阴雨,忽而厚实凝重如隆冬大雪,忽而轻盈空灵如枝头雀飞。
更难得是种种截然不同的剑意之间,张昀衔接缜密,并不显突兀生硬。
需知剑雨楼家训首句便开篇明义:昆仑日出,沧海明月,春神湖水,广陵大潮,赤城烟霞,两辽飞雪,大漠黄沙,种种奇观,皆蕴剑意,化而为一,剑道止境!
只是任由张昀一剑一剑递出,那个中年人每次皆是以手指轻轻弹开火烛剑尖,故而每一次颤鸣,都意味着张昀一道精妙剑意的戛然而止。
这幅荒诞场景,就如风流士子每一次朗诵千古名句后,都被一个粗鄙村夫以放屁二字硬生生打断。
广场上,只见剑气如虹。
张昀一人一剑模糊不清,唯独那名中年汉子始终站在原地,轻描淡写,双指轻弹。
哪怕是再门外汉的剑雨楼杂役弟子,也心知肚明,两者剑道造诣高低,如云泥之别。
他们的师父或是师祖,西蜀剑雨楼楼主张昀,位列西蜀道十大宗师之一,哪怕是身为榜首的春帖草堂首席供奉刘阅微,也绝不敢说仅凭双指对敌倾力出剑的张昀,更别谈是身形不动如山的前提之下。
这个中年汉子的横空出世,既让人震撼那种传说中陆地神仙一般的玄奇修为,无形中也为许多志在剑道登顶的剑雨楼弟子,铺开了一幅高远壮阔的武道画卷。
在场所有人都心情复杂,剑雨楼遇上这样的生死大敌,谁能力挽狂澜?今日已经注定无法一雪前耻,可是十年二十年后就当真可以?
就在张昀剑势渐弱之际,也是剑雨楼楼主心知必死之时,张昀反而心中并无太多不甘,只是觉得酣畅淋漓展现毕生所学后,仍然不过是此人双指一弹的事情,有些愧对先祖罢了,千辛万苦求不得,却在此刻恍恍惚惚之间剑心达到清澈空明境界的他,已经没有遗憾。
“师父,别杀人,杀人是犯法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