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瑜瑾放下筷子,身体后仰,舒舒服服靠着椅背,感慨道:“以前在剑冢等死的时候,想要离开那个鬼地方都快想疯了,今儿走出来了,不知怎么的,又有些怀念那个只有剑的地方。不过啊,怀念归怀念,回去是绝对不想回去了。”
吴六鼎吃完酸菜面,抹了抹嘴,满脸意犹未尽。
纳兰瑜瑾这才正色道:“有件事,徐凤年让我跟你们俩说一声,他改变主意了,不打算履行咱们这一百人跟吴家剑冢订立的誓约,而是让我们想走就走,万一怕你们吴家秋后算账,也没事,他会捣鼓一笔糊涂账,让我们愿意离开的人,去相对安生的幽州葫芦口外,捡那些软柿子捏,每人杀他个一百北莽蛮子,然后咱们就可以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来之前,所有人合计了一下,现在就看你们的意思。”
吴六鼎皱眉沉声道:“纳兰大姨,你觉得他这是欲擒故纵?还是无聊的收买人心?”
妇人摇头道:“徐凤年是真这么打算的,这一点我能确认无误。当然了,他之所以如此大肚量,也不全是做善事,因为竺魔头和赫连剑痴这一大批人,早就铁了心要留在北凉,毕竟各有所图,求名求利求仁求义,都有。真正想要离开的,也就是二十来个,也许是越老越怕死,也可能是太想念家乡了,不想死在关外,想死在最熟悉的地方。我猜徐凤年也就是求个心安而已,与其让有些人不情不愿地陪着北凉铁骑战死,还不如让最终留下的所有人,能够心甘情愿地来一次江湖死在沙场。”
吴六鼎冷笑道:“我就说这家伙是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从不做赔本买卖。”
纳兰怀瑜叹气道:“不精明的话,人屠留给他的家底,早就给北莽蛮子打没了。”
吴六鼎小声问道:“姨,你不会真的喜欢上那家伙了吧?”
纳兰怀瑜伸出手指撩起鬓角青丝,摇头笑道:“臭小子,你是真傻啊,姨多大岁数,他徐凤年多大年纪?”
吴六鼎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我就说嘛,姨才不会喜欢那家伙的。”
翠花默不作声。
纳兰怀瑜妩媚笑道:“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你们俩怎么说?不管如何,我们这辈子毕竟生死都是吴家剑冢的人,无论如何,都听你们的。”
吴六鼎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二十余人,就让他们找个借口去幽州投军好了,但杀够一百人是底线,没得商量!至于其他八十人,就跟我和翠花一起留在这座拒北城,等死也好,战死也罢,以后都别后悔!”
纳兰瑜瑾点了点头,“你小子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挺好。”
她站起身,没有立即离开屋子,而是稍稍绕路,走到吴六鼎身边,摸了摸年轻人的脑袋,“臭小子终于是长大了,姨很欣慰。姨也有些心里话想跟你和翠花说,我们这些进了剑冢的外姓人,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了那么多年,都知道有多少人在吴家剑冢里头一个个发疯了,自尽了,走火入魔了,正常人没剩下几个,好不容易凑足一百人,已经是吴家的极限了,你们吴家老祖宗未尝没有私心,这两百年吴家的气运屹立不倒,归根结底,正是当初吴家九剑破万骑拼出来的,只不过现在九骑变成了我们外姓百骑而已,所以那二十来号人才会在心里头打鼓,务必要我纳兰瑜瑾到你们这里讨个管用的准信,否则就算徐凤年让他们走,他们也绝对不敢走的,吴家老祖宗的手腕,谁不晓得?我们从骨子里都怕啊。”
吴六鼎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道:“我做晚辈的,不敢说自家老祖宗的半句不是,但姨也放心,那二十来号人,我吴家剑冢就当他们已经战死关外了,这句话当着姨的面是这么说,就算当着老祖宗的面也是如此,一口唾沫一颗钉,不含糊!”
纳兰怀瑜嗯了一声,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笑道:“练剑练剑,床上也能练剑的嘛。”
吴六鼎嘴角抽搐,僵硬转头,望向翠花。
她猛然睁开眼眸,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想练剑?请你滚去十万八千里之外!”
吴六鼎下意识拿起筷子,在那只空碗里使劲“扒面条”。
她闭上眼睛,在他低头的时候,嘴角翘起。
然后她听到吴六鼎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翠花,我其实不是无法接受纳兰大姨喜欢徐凤年,而是我不希望到头来只剩下徐凤年不喜欢她。”
翠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说道:“我在听。”
最后吴六鼎说了一句晦气话,“翠花,我说了你不许生气,不过就算你生气我这次也要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两个注定都要死在沙场上,我一定要死在你前头,因为万一看到你死在我前头,我会比死还难受。”
翠花想了想,缓缓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如果我先死的话,也会在黄泉路上等你,会等你跟上我,所以你不用伤心。但如果我先死了,而你死得太晚,我……我会真的生气。”
吴六鼎眼眶湿润,一把握住翠花的手。
翠花歪了歪头,问道:“你现在就想死了?”
吴六鼎摇头,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松开手。
而她这一次也没有挣开。
你叫翠花,我叫六鼎,六只大鼎,那能装多少斤的酸菜啊!所以啊,我们俩人,是世上最登对的良配!
哪怕是纳兰瑜瑾这般与他们亲近的剑冢人物,也不知道剑冠吴六鼎和剑侍翠花,其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甚至连时刻也几乎相同。
但是想必几乎整座吴家剑冢都相信,这两个人,无论是现在的年轻还是以后的年老,一定会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
许多年后,在凉莽大战之后的很多年后,有个白发苍苍的年迈老者躺在病榻上,油尽灯枯之时,他已经睁不开眼睛,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嗓音说道:“翠花,我又想吃酸菜了。”
那个坐在床头轻轻握着他的手、艰难俯身在他耳边的老妇人,其实已经听不太清楚内容,却她偏偏就是知道他了说什么,所以她柔声道:“咱家里已经没酸菜了,不过到了地底下,我再做给你吃。”
他死了。
她也死了。
世间深情,莫过如此。
……
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先是从西蜀南诏接壤处,一路北上赶到清凉山王府,然后火急火燎赶去拒北城,接下来不得不辗转到了流州青苍城,最后直奔更为靠近西域的临谣军镇,这才终于找到了那个正在背着箩筐捡牛粪的同门师兄弟。
看着满脸风霜且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四师弟,年轻人听过了大致经历,忍着笑意说道:“真是难为你了,这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连我听着都要两腿发软。”
这位走了无数冤枉路的木讷汉子,正是当时护送晏家姐妹离开西域的武帝城楼荒,他看着眼前这位大师兄于新郎,问道:“你怎么也来北凉了?”
于新郎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待,“说实话可能会让你失望,我不是为报仇而来,当时和绿袍儿一起去了趟辽东,鬼使神差就想着来西北走走看看,大概是信不过那个北凉铁骑甲天下的说法,当然也可能是有了几分为中原出口恶气的念头,这口恶气的对象,北莽北凉皆是,对北莽蛮子不用多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对草原和中原双方其实都适用,一千年前就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我估计一千年后也还是一样。对北凉嘛,我也有怨气,凭啥认为只能是你们北凉边军戊守国门,咱们江湖人,未必就差了。”
出乎意料,在同门里原本性情最是执拗的楼荒并没有恼火,只是点了点头。
于新郎笑问道:“不骂我几句?”
楼荒瓮声瓮气道:“以前会骂人,现在不会了,我跟徐凤年见过面,他说的话有些道理,咱们师父是什么,何须我们这帮不成器的弟子为他老人家报仇雪恨,会被师父在天之灵笑掉大牙的。再者徐凤年也说过,师父只是想输而已,不是徐凤年真的赢了。我始终不太懂,就像当年听师父说李淳罡的事情差不多,这恐怕就是我不如师兄你的地方。该放下的,我总是放不下。该拿起的,我不知如何拿起。这辈子都没能活明白,到头来连剑也扔了,竟然去找回来的勇气也没有了。”
于新郎默然。
楼荒扯了扯嘴角,苦涩道:“我把师父的尸体背去了昆仑山,葬在一处山顶,你以后有机会再去祭拜便是,我给你带路。”
于新郎感叹道:“四师弟,你变了很多。”
楼荒没有否认,“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以后连习武的心思都没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师兄,希望你就当武帝城从来没有楼荒这么一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