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针芒
这话听起来不怎么受用, 司马腾皱了皱眉, 猛然想到了高都传来的捷报。当初吴陵似乎也在捷报中提及过梁府, 难不成那次大胜匈奴反贼, 也有这样的羯奴助阵?匈奴乱兵足有五百, 梁府该有多少私兵?
此问十分诛心,梁峰却淡淡道:“梁府护院尚不足百,一次乱兵来袭,便折去大半, 哪能比得上刘都尉手下强军。”
听梁峰答得坦然,司马腾心中猜忌顿减。乱兵来袭, 不用说定然是匈奴攻打高都之事。面对那群穷凶极恶的匪兵,梁府尚能出兵驰援,已经难能可贵。而且就看梁丰这身打扮, 也该知梁府绝不宽绰, 哪能养得起数百强兵?
刘宣老儿着实可恶!难怪今次要点梁丰出头, 恐怕是暗恨贼兵被高都守军剿灭一事。匈奴乱军过境,他还没找五部麻烦,这老匹夫难道不把他这个并州刺史看在眼里了吗?!
面色立刻沉了下来,司马腾对刘宣道:“不过是几个羯奴,也值都尉挂心?”
这梁子熙反应好快,刘宣心中暗道。若是梁府真的只有百来兵,确实不会引司马腾猜忌。现在高门哪家没有几百家兵?先皇武帝之前大封诸王, 封邑两万户的大国, 可置三军, 兵五千;封邑万户的次国,可置兵三千;就算封邑只有五千户的小国,也能置兵一千五百人。拥立司马氏的诸勋臣贵戚,亦可分三等置兵。区区百人的部曲,还真不会被司马腾放在眼里。
哈哈一笑,他道:“东嬴公言重了。子熙与我也是故知,我府中还有不少梁府所产的藏经纸和白瓷。梁府这些时日收容流民,广布善缘,光是一冬救下的贫苦,就不知凡几。如此仁心,实在让人钦佩,不愧佛子之名。”
什么?看刘宣满面笑容,司马腾不由又看向梁峰。他跟这老匹夫关系甚密?收容流民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司马腾有些不善的目光,梁峰微微颔首:“刘都尉是曾用米粮换取藏经纸,还赐了骏马于我。不过收容流民一事,乃是高都县令郭郊所为。乱兵一路席卷村寨,让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亏得郭县令仁善,收容流民,才能使高都境内安稳如昔,实乃良才。”
听闻梁峰再次提到乱兵,司马腾这次却没有再冲刘宣发火,而是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没想到高都还有如此贤臣。”
虽然是夸赞,但是梁峰和刘宣两人都察觉了他语气中的冷淡。刘宣微微一笑:“并州人才辈出,实乃东嬴公之幸。今次射柳,也让老夫大感快慰,就不叨扰东嬴公摆宴了。”
说罢,他冲在座几人拱了拱手,带着亲随走出营帐。
一直出了锦幛,跟在身边的心腹才问道:“相国,就这样罢休吗?”
这番闲谈,似乎没有伤到梁丰的根基啊?
刘宣一哂:“司马腾肚量甚小,疑心又重。如此一来,必不会再用梁丰。任凭那梁家小儿如何自抬身价,也无法进将军府了。”
这一次,他算是彻底摸清楚了梁丰的根底。此子聪敏机警,手段老辣,不论何事都能办的妥帖。想要让司马腾厌弃他,是不大可能了。但是让其心存疑虑却不难办。只要司马腾派人打听一下,是谁最先捧场买了藏经纸,就该疑心梁丰和自己交往甚密。
并州高门愿与五部交往,司马腾无计可施。但是自家的将军府,想必不会乐意用亲近羯胡的掾属。如此一来,今日种种都算白费功夫。就算梁丰厚着颜面进了将军府,司马腾必然也不会重用。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怪就怪梁丰自己要用那勇悍羯人,还背着个佛子名头。释家不正是胡法吗?
冷冷一笑,他翻身上了马背:“不用派人守着了,回府吧。”
刘宣走了,宴会却不会停下。相反,司马腾招来了舞姬,重新饮酒作乐。奕延领了些赏赐,就被带出了营帐,刚刚一场射柳,似乎从未存在一般。
梁峰也坐回了原位。不知何故,这次他身边还多了两个美貌侍婢,奉果献茶,殷勤无比。然而再怎么香艳旖旎,也是俩没胸没屁股的黄毛丫头。梁峰面不改色,端坐品茗。
“咦?子熙可是觉得这两婢子愚笨不堪用?”主座上,司马腾故作关切的问道。
这是想仿效石崇让酒,说个不字就砍女郎手腕?梁峰放下茶盏:“多谢东嬴公关照。只要有茶,吾便足以。”
“不愧是佛性通达之人。”司马腾笑笑,也不多言,继续看舞去了。
关注到这边情形的,可不止一人。不少人都暗自摇头,此子虽风姿卓然,才高心善,但是偏偏是个喜好佛法的。东嬴公向来厌恶诸胡,又有刘宣从中挑拨,怕是要心生芥蒂。
赏完了舞,便是樗蒲。这也是一种骰子的棋类游戏,又称五木之戏,颇有些博|彩游戏的风范。别说是司马腾了,就连那个一直看起来聪慧稳重的温峤都玩的起劲。梁峰不熟规则,也不大爱玩这种游戏,只是在一旁看着。谁料王汶走到了他身旁,附耳道:“子熙,此次射柳,东嬴公似乎不喜啊。”
王汶也颇为无奈。让梁丰来到晋阳,正是为了化解他与司马腾之间的误会。之前明明颇为顺利,偏生刘宣横插一杠,让司马腾生出不悦。
对这情况,他着实束手无策。王氏本就跟五部交好,当年武帝想处死刘渊之时,还是他父亲王浑亲自求情,才让刘渊免于一死。不过司马腾对于匈奴一直无甚好感,更是厌恶羯人羌人等杂胡。偏生刘宣点出了梁子熙用羯胡,喜佛法之事。有此芥蒂,恐怕司马腾再也不肯用他。
梁峰笑道:“中正过虑了。我本多病,不堪东嬴公重用。如此一来,岂不正好?”
梁峰又何尝看不出刘宣的意图,不过司马腾这样的蠢货,他实在没兴趣伺候。亏得刘宣点出了私兵和流民之事,如今推了个干净,会从这方面找麻烦的人就少了。
没想到他表现的如此豁达,王汶不由也舒了口气:“也罢,你就安心在家养病,以后再寻机会吧。”
见他无事,王汶又返回了宴席,梁峰却彻底失去了继续玩乐的兴致。去岁市面上的皮料比往年少了六成,这可是实在的军需,难不成匈奴五部要有什么动作?刘宣突然拜访,更是让人心生警醒。然而这群十八般游戏皆精通无比的高门士人,似乎没有一个对刘宣造访生疑。
洛阳刚刚大战一场,元气都尚未恢复,还有五部匈奴在旁虎视眈眈,这些真正掌控并州的大人物,怎么就能玩得如此忘乎所以呢?
欢饮放歌,曼舞享乐,在这一片歌舞升平中,梁峰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兴致。与其在此耗费时间,不如做些真正有用的事情。
站起身,他向着主座走去。如今日已西斜,座上诸人正在玩藏钩之戏。
司马腾似乎没料到他会来,笑道:“子熙,可善藏钩?”
梁峰并未作答,而是拱手一礼:“身体疲弱,不堪行乐,还请东嬴公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