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峰却没有再提刘虎的事情,反而对令狐盛道:“令狐将军也是并州人士,如今怕是也遭了兵祸。”
“勉强守住田庄罢了,下面的公田,不知损了多少。”令狐盛也不隐瞒。
梁峰再次长叹:“家在此处,方知焦心啊。当初梁府遭袭,险些被攻破了庄子。上党抵御匈奴大军时,更是耗尽了家底。若是换个人镇守,怕是早就扔了那些小城,只管自家安危。”
这是大实话。外乡人怎么可能跟他们这些本地士族一样,为了家园劳心劳力呢?等等,这梁子熙算是半个并州人,但是新来的都督,可未必如此啊!
立刻明白了梁峰话中深意,令狐盛的眉头皱的更狠了。如此看来,他跟刺史的利益趋同,跟那都督,可就难讲了。这一招离间,用的不错。
谁料跟令狐盛想象不同,梁峰并未立刻露出招揽的意思,再次转开了话题:“过些日子,府衙就要颁下政令,广招流民了。只是府库中的存粮,不知能否支应。若是能够充实晋阳人丁,来年春耕,也多了两分把握。”
“……使君仁善。”令狐盛顿了一顿,才答道。
这话里,是否还有其他含义?若是收容流民,令狐一族是否也能趁机充实一下部曲?只是家中粮食总归欠缺,只有进一步稳定晋阳周围的局势,耕种才更有保障。难道今冬要先打一仗?
就像真正的闲谈,梁峰就这么悠哉悠哉,漫无目的的跟宾客聊了起来。有时说说政令打算,有时谈谈军旅营舍,甚至还提到了可以让令狐家子弟入上党郡学。一顿饭,足吃了一个时辰,待到华灯初上,才算宴毕。
客人起身告辞,梁峰依礼挽留。做足了姿态之后,自然要送客出门。然而坐了足有两个小时,他的双腿早就麻痹了,竟然一时起不得身。正待招身旁侍女搀扶,一只带着粗茧,骨节分明的大手,放在了手边。
梁峰心头一跳,对上了那双灰蓝眸子。曾经多少次,那人随侧身旁,就像人形拐杖一样,搀扶着不良于行的自己起身缓行。如今,哪怕闹到如此尴尬地步,他依旧是第一个发现自己窘态之人。
有客人在,梁峰只是迟疑一瞬,便伸出手,任对方把他扶了起来。那双手稳稳托在了臂上,带出让人颤栗的不妥回忆。梁峰强撑着姿态,要送客出门。
见到这副需人搀扶的模样,令狐盛才惊觉这位梁刺史的孱弱。可是酒宴时,那人神思敏捷,态度温文,哪里像是久病之人?这微妙反差,反倒更令人心折。
只是下了台阶,令狐盛就劝道:“使君还请留步。”
梁峰笑笑,也不勉强,招呼管事送令狐将军出门。待对方转身后,他依礼两拜送客。随着动作,被搀扶着的手臂,脱出了掌心。
礼毕之后,梁峰敛起了那点异状,低声吩咐道:“今日酒宴,已经摆明根底。回头你前往军营,好生应对即可。”
条件他都已经摆了出来,是选他,还是选朝廷,想来令狐盛也该有个抉择。逼得太紧,反倒会让人生出逆反心理。
奕延垂眸,望向掌心。那人在抖,抖的很轻,但是无法自抑。是自己的碰触让他如此吗?若是往日,那人可不会在乎,恨不得把全身都挂在他身上……
“末将明白。”
那声音不大不小,在两人身侧回荡。梁峰抿了抿唇,也不让人搀扶,慢吞吞向别院走去。
看着那蹒跚前行的身影,奕延握掌成拳,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另一厢,令狐盛心中也纠葛万分。直到自己起身告辞,梁刺史也未曾说出半句拉拢的话来。难道今日真的只是同他拉拉关系,谈谈子侄?
在登上马车的前一刻,一位梁府管事赶了上来:“将军,这是我家使君赠将军的薄礼,还请将军笑纳!”
礼物不收,才是不敬。他吩咐下人接过礼物,道谢之后,方才登车。车驾还未开动,他就打开了那精美木盒。只见两支琉璃杯放在匣内,在灯火的映衬下,莹莹有光。
这样的礼物,又怎么会是薄礼?
令狐盛心中不由一叹。今日没有听到半句要紧的话,但是仔细想来,又句句都值得深思。只是一个时辰,他就晓得了晋阳将来的变化。整治周边村落,开辟农田,收容流民,还要在城中建立医馆,避免疫病发生。在初步安定之后,就是屯田,把农户变成兵士,使之可以守卫家园。
这样一步步实行,能救并州吗?扪心自问,令狐盛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当年梁习天下闻名,得到政绩第一的美誉。如今看来,梁刺史家学渊深,竟然毫不逊色。这样的刺史,放在哪里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而他需要自己的帮助吗?若是现在,可能还有些用处。等到屯兵初成,如上党一般有了凝聚之力,他手下这些军户弱旅,还有用处吗?
今晚这宴,一句未曾提及投效之事,意思却清楚明白。雪中送炭易,锦上添花难!如果等梁子熙在晋阳站稳了脚步,他投不投来,其实都不重要了。
这一顿饭,还真是吃的值得。
默默盖上了盒盖,令狐盛摇了摇头,如今只看未来的都督会是何等做派了。若是相差仿佛,还能考虑一二。若是相差太远,自己就要早作决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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