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原本有百种方法强行带走她,粗暴如挑断手筋脚筋,温和如下药,就算他一句话不说把穆惜惜绑了回去,也没人敢跳出来说句不是;但与其相应的后果,六爷也早已清楚。他薄唇蠕动着,终是咽下了含糊不清的话语,颓然地躺在穆惜惜身侧。头顶威胁散去,惜惜松了一口气,为了化解气氛试探地问:“你晚膳用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叫点吃的啊?”,“行,让人把沐浴的水也备了。”他倒是回答得快:“明日休沐,我今晚就在你这过夜了。”穆惜惜一听他要过夜,气得她伸出拳头在闭目养神的六爷面前空挥了几把,她就不该多嘴问那一句,他可是吃饭只用张嘴的天子哪会饿着自己!话是这么说,小姑娘还是怂巴巴地跑出去叫人打了热水送过去,又慌忙地叫罗大厨炒几个他爱吃的菜,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再恭请那位爷上桌。
六爷上了桌,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全是自己爱吃的菜。他由于年轻时住在楚地很长一段日子,口味受了影响偏咸香,尤其喜吃腌肉。然而腌肉这东西,是普通人家为了储藏食物所想出的下策,登不上宫宴的台面,加上六爷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臭脾气,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喜好。此时他看着桌上那叁菜一汤,原就复杂的心情更添了一层楼,握着筷箸一时难以下手。穆惜惜因为来了月事,简单地擦洗了一番出来就见六爷坐在桌前发呆,狐疑道:“你怎么不吃啊?你不是最喜欢吃腌肉了吗?”他抬头看着脸庞圆圆的小姑娘,积压了两辈子的感情终究是倾泻而出:
“我在一次赏花宴上就对你一见钟情,此后几十年别的女人再没有能入眼,每次宫宴如果得知你来,必定会先去找你的身影。”
“你进宫的前一日,我激动地整晚都没能睡着。夜里实在躺不住,就走到院里绕着石桌走了一百八十七圈。”
“起初因为忌惮吕家的势力,我没法明面上对你好,可我一直都命人暗中照看你,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一直是一往情深。”
穆惜惜从茫然中回过神,她还是第一次见六爷这个模样,一个当了两辈子皇帝、活了百余年的老妖怪,此时居然双目含泪,双手颤抖得厉害连筷箸都握不住,显然是动了真情。只可惜啊她也算是个活了近百年的老妖婆了,此时心里有很多粗鄙之语是呼之欲出。她侍寝疼得死去活来时没见他深情,她被妃嫔们鄙薄嘲讽时没见他深情;她在宫中带着孩子,可不是靠着他藏在心里比草贱的深情,是她自己一个血脚印一个血脚印地爬了上去。如今跑来说这些…是想感谁的肺腑呢?这些话她在心里藏了几十年,现在正是可以一吐为快的好时机,惜惜却觉得有些疲惫,正如她无法从六爷发自肺腑的话中得到一丝感动,她欲发泄的愤怒铁定也无法让这个男人感同身受,这些故事里的个中滋味,也只有故事的主角品得明白。
穆惜惜躲开六爷殷切的视线,拿起掉在桌上的筷箸夹了块腌肉放在他碗中:“先吃饭吧,再不吃就要凉了。”两人默默无言地用完了晚膳,净口后便熄灯躺了下去。经过刚刚那一出,入睡一向迅速的穆惜惜少见地失了睡意,只是默默听着左手边的呼吸声。在皇宫千千万万个夜晚,只有烛火熄了,她才能做回穆西,在被窝中独自吞咽着白日的委屈与不甘,但只要皇上躺在身边,就算烛火熄了,她也还是皇后。
黑暗中穆惜惜只觉腰上一紧,便被六爷拖过去紧紧地拥入怀中,他宽大的手掌熨帖在她的小腹上问道:“肚子还疼吗?”他的怀抱倒是很暖和,有着淡淡的龙涎香,诱惑着她做出回应:“不疼了。”她不知不觉中伸出了手,却猛然想起了六爷刚刚说的那句“其他女人再也没能入眼”。那他置阿芙于何处?穆惜惜想起吕芙去做楚王妃后寄来的信件中暗藏的情愫,她视作长姐的好阿芙在母亲去世后就鲜少外露心绪了,而信中她却欣喜地写道楚王如何英明神武、待她如何温情蜜意。穆西光是读着,自己的心中也溢满了喜悦,每每路过寺庙时都要许个愿,愿楚王和楚王妃能恩爱两不疑。然而结局却是总是哭哭啼啼的穆皇后面无表情地坐在高台之上,总是清冷如雾的吕贵妃跪在地上状若癫狂,撕心裂肺的声音泣着血,一遍遍重复着:“为什么是你。”光是想起那讽刺至极的一幕,穆惜惜就心如刀绞难以自持。她终究是收回了手,没有回应六爷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