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天桥那边呼啦啦又涌上来十几个印度人,都是租界巡捕的装束,腰间还配着枪。他们一股脑冲上来,见谢飞云穿得不像普通人,便抓着那男职员,问他知不知道刚才跑过去的人去哪了。
谢飞云这才知道原来这男职员也是遭了无妄之灾,她听了一耳朵,只听出来似乎他们是在追一个扒手,那扒手身手灵活,七拐八拐绕进永安百货,眼下他们这些巡捕看着连通两边商厦的天桥,显然是有些犯了难,不知道该往哪边去追。
谢飞云无意理会这种事情,也懒得听男职员带着哭腔的道歉,她身后黏糊糊的全是咖啡,好在刚才买的衣服不少,她便提着包径直去了卫生间换衣服。原田春绘跟在她旁边,见谢飞云要去拉开卫生间的门,便要跟着进去帮忙。谢飞云拉着门把手,手臂肌肉飞快地缩紧一瞬,她并不完全拉开门,表情毫无异样,只沉声道:
“不用你帮忙,我自己换衣服就好。”
她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原田春绘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向后退出几步。谢飞云回头看了一眼,司机山田还在和巡捕斡旋,打翻咖啡的男职员正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她深吸了口气,果断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随即迅速闪身钻了进去。
她甫一进入狭小的卫生间,腰侧就抵上来一个坚硬的枪管。谢飞云并不低头去看,而是缓慢地举起双手,尽量用自己最柔和的声音和卫生间里这个拿枪指着自己的男人讲话:
“……我没有恶意。”
刚才一拉开卫生间的门,谢飞云就意识到不对了。明明应当是无人状态的卫生间,里面竟然站着一个男人!
自己被男职员泼了咖啡,男职员是被人撞倒的,再联系一下外面出现的租界巡捕,谢飞云如何想不明白,卫生间里这个正脱下皮衣外套,将外套的布料内衬外翻过来的陌生男人,就是巡捕们想要抓获的对象。
她来得不巧,但拉开门的瞬间,男人手中黑洞洞的枪管就已经对准了她,谢飞云也不知道如果自己当时大叫出声,眼下还有没有命在,她只能假装镇定,让原田春绘没有一同跟进来。她面对着男人,尽量让自己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一面调整着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听见男人说:
“你……”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你”字,便又不说话了。谢飞云听出来他的声音有点略微的沙哑,她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人,发现他虽然头上戴着鸭舌帽,脸上还戴着一副巨大的黑色方框镜,但周身没有半点书呆子的气质,他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的时候,目光沉凝而深邃,竟然让谢飞云不合时宜地想起以前读过的福尔摩斯来。
他不做声,谢飞云便也只有无声地张口喘息。腰间的枪管抵得她皮肤都磨得微微发痛,谢飞云意识到自己的鼻子上沁出了汗珠,她必须得说点什么打破眼下的僵局:
“……我不会向巡捕告发你的,我本来是要进来换衣服,太长时间不出去,别人也会起疑的。”
她每说一句话,抵在她腰间的枪口便随着她紧张的呼吸起伏一次。谢飞云不知道自己腰际的线条落在对面人的眼里是怎样的曼妙姿态,她只感觉到那柄枪终于不再紧贴着她,而是慢慢被它的主人收了回去。
枪口彻底离开自己的瞬间,谢飞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一时间手脚发软,要不是身后还抵着卫生间的门,她恐怕就要直接摔倒了。对面的男人拉上手枪的保险栓,将被他从里到外完全反转过来的、完全看不出原本皮衣模样的外套重新穿上,抬手打开了卫生间的排气窗。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又看了谢飞云一眼:
“你……”
他打从一开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你”来“你”去,谢飞云只有怔怔道:
“……啊?”
男人摇了摇头。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摘下脸上的方框眼镜在窗台上放好,随后深吸一口气,顺着窗户翻了出去。
谢飞云差点没惊叫出声:这里可是四楼!
她匆忙扑到窗户边往下去看,预想中的坠楼惨案没有发生,她看见男人好像一只灵活的壁虎一样,抓着外墙的突起,很快便攀爬到了楼底。她直到看着男人平安落地,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跌坐在了窗户旁边。
窗台上还放着男人留下来的那副方框眼镜,谢飞云目光有些失焦地看着窗台,她抬手一抹额头,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