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他做什么,只是张开手臂,环抱住他的身体。陆铮起初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把下巴抵着她的肩一动不动,后来,他的手慢慢的拥住她,将她紧紧的嵌在身体里,素问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整个人一直在发抖,双肩一颤一颤的,也许在哭,可是没有一点儿声音。
她不敢动,也不敢发出声音,只好任他这么抱着自己。他瘦了很多,肩胛上突起的骨头都硌疼了她,可他还要将她抱得更紧,更紧,仿佛从此就是一个人。
素问忍着疼,听他在自己耳边哽咽着说:“是我害死了外公……”
素问一怔,立刻想到下午萧溶的话:陆铮为了帮她讨回公道,所以才回去找老爷子理论。
如果真的是这样,害死老爷子的罪魁祸首,是她,而不是陆铮呀。
她一动不敢动,陆铮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神情悲恸,言语颤抖:“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我进去就把门反锁上了,我只是不想冯湛插手……这么多年了,他插手我的人生,安排我做这个,做那个,我只是不想他再继续干涉我的人生……我从来没想过要他死,一次也没想过……就在他发病的时候我还在跟他吵,他喘不过气,我一点儿也没察觉,直到他在我面前倒下……”
陆铮终于说不下去了,整个人都抖得厉害。那段记忆对他来说,如同噩梦一般,在午夜梦回提醒着他,他是个刽子手。虽然他没有做杀人犯法的事,可他的两手仍然沾满鲜血,那个人,是他的亲外公……
素问静静的听着,越听,心中的惊恐就越扩大一分,真相往往令人不忍碰触。她倒吸了口冷气,良久,才深深的说出口:“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饱含了她无限的愧疚,然而悲痛中的陆铮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也没意外她犯了什么错需要说“对不起”,这个傻瓜,还在把所有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
陆铮靠在她身上,像个孩子,紧紧的闭着眼。那一天的一切,如同电影快闪般,飞快的滑过他眼前。
瑞德冲动质问斯嘉,导致斯嘉羞愤滚落楼梯流产,而那天怒气冲冲回到陆家的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只记得自己踹开了书房的门,冯湛怎么也拉不住他,老爷子手里的狼毫一顿,一滴墨点就晕在了宣纸上,毁了一张好字。
“你还有心情写字?”他冷冷的笑,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戾气。
“小祖宗……”上来说好话的冯湛被他一个擒拿摔了出去,坐在地上哎呦扶着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陆铮已经反手带上房门,从里面反锁了。
陆海博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自己越来越“长劲”的外孙,把狼毫悬在笔架上,拎起手里的字端详了一会,然后遗憾的揉皱了扔在纸篓里。
陆铮瞧见他这个沉着劲儿,愈发的有力无处使,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黄梨木花架。上头的达摩兰花盆应声倒地,啪嚓碎为几瓣。
老爷子眼锋一震。
陆铮是故意的。他知道这株兰花市值百万,在市中心一套房子也未必换的来,还是当年老爷子一位流亡台湾的战友二十年后首度回归故土时给他带来的礼物,老爷子一直十分珍视,亲自放在书房里养着,一日都能关心上几遍。
“你五岁时学写毛笔字,我就教过你,要戒骄戒躁,运笔要平和稳重,你十四岁就能写得颜筋柳骨,如今,倒越发沉不住气了?”
老爷子惋惜的看着那一地碎土,沉痛的教育他。
陆铮嗤笑了声,“原来您还记得当初您是怎么拿戒尺逼着我练字的?我从来没想过学那玩意儿,可你非要我学。您活了这大半辈子,有人逼过您做什么吗?你知道那种被人操纵,被人摆布的滋味吗?”
“混帐!我让你学字是为了磨练你的心性,难道还是要害你不成?”老爷子的脸色发白,语气也失了稳重。
“那你操纵我的婚姻,害死我的孩子又为了什么呢?”陆铮不依不饶,昂着脸与他反驳,“素素和孩子是无辜的。她只是爱我,有什么错?您要打要骂冲着我来,犯得着针对一女孩子?您当年上战场还背过三项纪律八大注意呢,毛主席教导过您欺负妇孺?”
陆子鸣终于失控,就这样对着老太太吼起来:“你们一个二个都说那是我儿子,我的种,我自己心里能没数吗?别弄张纸来就想糊弄我,就算真的是,那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们替我做决定!”
“你……你……”老爷子气得双肩直抖,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息,硬是半天你不出一个下文来。
陆铮根本不看他,继续冷斥道:“你知不知道素素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她肚子里的是一条生命,是我的儿子,您的重孙子!您这样跟杀人有什么区别?杀人犯法要坐牢,我知道您不用,可您不会内疚么,您晚上睡的着吗,睡着了就不会做噩梦吗?您的重孙子在喊你曾姥爷,你听到了吗?”
他说着,猛的逼近,老爷子按着檀木的大书桌,睁圆了一双眼睛瞪着他,一只手指颤颤巍巍抬起来,似乎想指着他,说点什么,可一直没出声。
陆铮猜到他要不就是请家法,再不然就叫他跪在那不许动,拿马鞭抽他。小时候他还畏惧皮肉之苦,慢慢的就麻木了,更何况再多的痛又怎及他丧子之痛?他来这之前就都想好了,一顿打,正好断了他和陆家的关系,打得他越狠,他能下的决心就越坚定。他甚至帮老爷子取好了墙上的马鞭:“怎么着,您这是要抽我,还是要骂我呢?您别急,慢慢想好了。”
陆海博指着他的那根手指迟迟落不下去,脸色由白转红,憋涨着气,渐渐的,那红变成一种青紫,进出口腔的气体也变得急促起来,像拉破风箱似的:“我……我……我……”
陆铮慢慢等着他的下文,然而老爷子这个“我”重复了几遍也没有再接下去。他只看到老人的身体蓦的一阵抽搐,整个人垂直的向后倒了下去。
陆铮吓愣了,根本没来及接住倒下去的外公,老人的后脑勺沉重落地的时候,眼皮还是上翻着,浑浊的眼球不正常的向外突出着,死死的瞪着天花板。
而陆铮搂着他的脖颈,从上往下俯视着他的脸,就像他瞪着的那个人,是自己。
令他死不瞑目的,也是自己。
他永远忘不了那骇人的一幕。
他当时就闭住了气,似乎连心跳都停了,什么都停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打电话叫救护车,手忙脚乱的打开房间的反锁,冯湛见情形不对,冲进来看的时候,老爷子已经闭了气。
他中邪了似的定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看冯湛又急又吼,掐仁中,按胸肺,什么法子都试过了,直到急救医生赶来,各种听诊器检查了一遍,站起来时,无奈的朝他们每一个人摇了摇头。
当场死亡。
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赶回来的陆文漪看到他,再看那边围着给老人急救的一堆白大褂,二话没说,当头给了他一巴掌。
陆文漪从来没舍得打过他。从小到大,她都是把他当亲生儿子,因为不是亲生的,所以对他更加溺爱,生怕他心里产生一点儿不平衡,甚至她快四十好几了还没成家,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陆铮。
唯一的一次,还是上回在花房里,他说想和聂素问结婚的时候。当时陆文漪就警告过他,除非他想把老爷子气死。
没想到最后老爷子真是被他气死的。
他被打得脸偏过去,半晌耳朵都蜂鸣。其实听不到更好,那样他就不会听到医生的那一句“节哀顺变”了。
老人最后还是被送到医院,蒙上白布的那一刻,他听到非常沉痛的一声哽咽:“爸——”他都不敢回头,因为怕面对陆文漪那悲伤失痛的表情。人到中年的陆文漪,高居政坛十几年,经历过数次换届和内部整风,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喜乐悲恸在她身上仿佛都淡了,在外人看来,她仿佛是个没感情的人。可这一刻,骨肉亲情,她终于是为那个生养自己的垂暮老人,流下了伤别的泪。
陆海博的身后事一直有条不紊的办着,军委也派人来慰问过了,几天来,陆家的门槛几乎被踏破,都是老爷子生前的战友,或部队和政界的朋友,还有一些深居简出平常不太露面的人,也都来了。
自然都是得好生招待的人物。陆家人丁单薄,到头来,能帮的上手的也就冯湛他们几个警卫员和勤务员。他们甚至都来不及悲伤,就要不断的应付各种场面,追悼会也是国家出面给办的,风风光光,认识的,不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一脸庄严沉重,穿着沉沉的黑色,走过他们面前,道一声“节哀顺变”,那样哀伤的氛围,不仅没有因为一句“节哀顺变”而改变,反而每说一次,就加重了这种沉重的氛围。
重得他快喘不过气。
老爷子的遗产公布了,除了生前就答应捐赠的,其余大部分都留给了他和陆文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