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笑容在这个静夜里显得特别的柔和,特别的……温暖。他几不可察的怔愣恶劣一下,说:“好。”
陆铮给素问一共带了两件厚厚的军大衣,他说:“什么羽绒服冲锋衣的,都没这个实在。一件不够就穿两件,比什么都暖和。”
素问裹着两件军大衣,窝在直升机里,连脸都快看不见了,只剩一双眼睛,隔着银灰色的晦暗天空,看向脚下的茫茫白色。
这是素问第二次坐直升机。耳畔一直回荡着螺旋桨的轰鸣声,着陆后,舱门打开,一股劲风挟着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裹着两件军大衣的素问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陆铮敏捷利落的跳下机,然后在机舱下伸出双手。
素问裹得像头笨重的熊,在寒风里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脚踏实地。
祁连率队来迎接他们,一看到陆铮,什么话也没说,互相撞了撞胸口。分开后,陆铮依旧行了个标准庄重的军礼,望着他面前双眼通红的老连长。
“祁连,曹排他……”
“是我的错……我没有看护好他啊!”祁连背过身去,久久没有再转过来。
营房里到处都缠绕着麻布黑纱,礼堂的墙上悬挂着一张曹排的照片,天气太冷,眼泪刚冒出来,就被寒风冻住了,缀在睫毛上成了碎碎的冰花。
陆铮把素问安顿好,跟着祁连默默的走到一边。
祁连习惯性的摸出烟来,想抽却又忍了下来。
“你吸吧,连长。”祁连身体不好,文书一直监督着他不许他吸烟,可今天他是真难受。
祁连最后还是把烟放回了兜里,言辞间透出一股悲凉:“这次是我的失职。气象台发布了橙色风雪警报,我应该早下命令的。小曹和战友们临时出动,帮雪灾地区的藏民转移,中途一头藏羚羊跑开了公路,小曹就为了一头羊……”祁连哽咽的说不下去,“就为了一头羊啊,我最好的兵没了……要死也该是我这种老家伙去死,小曹他还年轻,是国家的栋梁啊……”
陆铮拍了拍祁连,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交到祁连手里,说:“曹排在北京还有个妻子和儿子,这次他妻子也来了,留在拉萨等消息,他儿子今年才上小学,部队上那点抚恤金,根本不够他们孤儿寡母的过日子。这钱……算是战友的一点心意,我要是直接给嫂子,她恐怕不肯收,所以想连长你出面……”
祁连忙把存折推回去:“去去去,收回去,要给也轮不到你这当兵一年的新兵蛋子给,你以为战友们就你一个想到了吗?”
没想到祁连也从口袋里掏出张存折。
陆铮想想,把自己的存折夹到祁连的存折里:“那就一起给。曹排是我的第一个排长,他就一辈子都是我排长。这点只是心意。”
祁连没再说什么,他收好存折,陆铮又说:“连长,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打算进山一趟去把曹排带回来,素素……麻烦你帮我照顾她一下。”
祁连顿时严肃起来:“不行,我不能让你去乱来。现在天气恶劣,连救援队都不敢轻易进山,你一个人能干什么?”
陆铮叹口气:“连长,你相信我,我不做没把握的事。你看我连装备都带来了。”
他拉开自己带来的军事背包,呵,好家伙,把特种兵的野外装备都带齐了。
祁连瞥了他一眼:“小子,当了特种兵牛掰了啊。”
人人都知道特种部队配备的单兵装备是最精良的,祁连看着他眼里坚定的光,知道就算自己阻拦他也一定会去的。
“我相信你的能力。答应我!小子,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战友,不想再失去第二个了……”
陆铮用力的点了点头。
祁连看着小伙子离去的背影,终究是血气方刚啊,想想当年的自己,还有刚来边防的曹自彬,都是一样的。
*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风力明显的小了,中午时候甚至出了会儿太阳。四周都开始化雪,这样的天气出行,反而更加危险。
一大早,陆铮就背上他的战斗背包,全副武装的进山去了。
素问知道这一次自己不能再任性跟去了,不然真的会成为他的累赘。
素问和祁连已经其他战士一样,在礼堂里静静的等着他的归来。整整一天,没有一个回屋休息的战士。礼堂里准备了简易的追悼会,黑白相框下是一口空棺,他们都在等着陆铮把他们的排长带回来。愈来愈加昏暗的天色里,还是能够看到一个个挺拔的身影在朝着进山的方向默默凝望。
今天是农历八月二十,月已残缺。晚上又起了风,呜呜咽咽的像是人在悲泣,闻者令人心酸。
炊事班给战士们煮了点面,班长端了一碗给素问。其他人的都是清汤白面,只有素问这碗撇了点猪油,飘着几片菜叶子,已经算对她的额外照顾了。
这时风雪里忽然有一个影子向着门口的哨岗走来。
祁连放下了碗筷,所有的战士都放下了碗筷,齐齐的起立,目视着那影子的来向。
夜色像一具黑纱蒙盖着来人的脸,可素问知道,一定是他,陆铮回来了!
营房前的应急灯照亮了他的身影,他的表情肃穆,手里抱着的,果然是曹排!
一瞬间,无数的战士,像心灵感应似的,整齐划一的举起了右手,向着风雪中走来的影子敬礼——
连素问也不禁肃然起敬,向着沉眠的烈士行注目礼。
陆铮抱着曹排走进了礼堂,曹排在大雪下埋得太久,皮肤已僵硬乌青,在战士们的帮忙下,将他放进棺木。棺木四周鲜花环绕,黑纱做成的挽幛,挽联,悬于左右,曹排的照片下方整整齐齐的放着一个白色的托盘,上面是曹排生前最喜欢穿的少尉制服,被叠的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那里,静静的,就好象躺在棺木里的曹排。
祁连神色严肃而郑重的把一顶军帽和军徽轻轻的放在衣服上。
不知是谁抽泣了一声,接着是更多哽咽的声音。
悲痛欲绝的祁连长大吼了声:“不许哭!难道要你们的排长临走还看到你们这些孬兵的熊样吗?”
这一吼,战士们却更伤心了,眼泪流得更凶,却一个个都咬紧了牙关,不发出一丝声音。部队的礼堂从来都是欢声笑语,军歌嘹亮,从未曾有一天像这样被黑纱蒙盖着,气氛压抑而肃穆。祁连绷着的脸上,也悄然划过一道泪痕。
他沉重而缓慢的走上台,记不清第几次深呼吸之后,终于开口,用嘶哑的嗓音命令:
“脱帽——”
无声却整齐划一的动作,没有领导,没有其他连的战士,只有边防连一百二十三名同甘共苦的战友,祁连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雪原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