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么多年,她终于懂得了,所以能够谅解。
恨?也许能死在他手上,也是一种释然。
她耷拉下头:“我这条命,你想拿就拿去。但就当是我临死前求你最后一件事,请一定让我丈夫安全回国。”
她说到后来已经不能再保持镇定了,眼泪夺眶而出,自己拿手被抹了一下。
谁都怕死,她这样妥协,已经是对得起最多的人。
她低下头,抚摸着已经微圆的小腹,也许是她太残忍,孩子尚未出世,就跟她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如今她也不能确保孩子将来会怎样,倒不如狠心带它一起走。
郝海云走过来,拽起她的胳膊,自上而下对着她流泪的眼睛:“聂素问,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告诉我,你跟我来金三角,后悔了么?”
素问抬起头看他。没有表情。
她未开口,郝海云自己先笑了:“算了,我问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放开她的胳膊,后退一步,突然执起枪,对准她眉心。
素问没有闭眼,她想看清最后自己怎样离开这个世界的。郝海云的手指没有一丝犹豫的抠动了扳机,素问紧咬住牙关等着拿致命的一颗子弹,然而……啪的一声轻响,是空弹?
所有人一起睁大了眼睛,第四颗子弹也是空弹,那么最后一颗……
“郝……”谭晓林叫了一声,大步走上来,突然“嘭”的一声枪响,阻断了他嘴里的话。
素问瞪圆了眼睛。
枪声响了,可是倒下的却并不是她。
而是谭晓林。
其他的人也跟素问一样目瞪口呆,在来不及反应之前,郝海云已经飞身过去,扑倒了站在素问身后离她最近的持枪者,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冲锋枪,举起枪口,对着中庭内一阵扫射。
在飞散的流弹和震耳欲聋的枪声中,人们惊惶四窜,首先反应都是寻找掩护,保全自己的安全,郝海云趁乱捞起呆坐在地上的素问,将她夹在腋下,急促的说了一句:“走——”
素问还被这一变故惊呆在原地,被他拖着拽着,脚几乎不挨地,踉踉跄跄出了中庭,沿着那条热带植物掩映的长廊一路疾奔,在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立刻听到身后稀落的枪声,她想回头看,被郝海云一把搂住了脖子,按在臂弯里:“别回头,如果你想离开这里。”
素问被他这一恐吓,吓得立刻僵直了脖子,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一旦回头就会变成石像的童话来,果真老老实实的不敢再回头看了。
聂素问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又忽然间逃出生天,被郝海云塞到了车上。她还没在副驾驶位置里坐稳,那边,身穿卡其色衬衫和长裤的郝海云已经翻过车门跳进了越野车的驾驶位,袖子一直挽到大臂上,露出精装有力的胳膊,吩咐她:“抓紧了,没时间给你系安全带了。”
他边说边踩离合器,打火,挂挡,死命的踩油门,车突突的响,没等他说完,就像箭一般射了出去。
素问一直听到身后有此起彼落的枪声,但因问离得远,又因为车子发动的动静实在太大,所以听不真切。她牢牢记着郝海云的话,一直不敢回头。
郝海云再不说话,飞车上路。
出了山头,道路越来越崎岖。越野车里的指北针显示,这里的海拔已在3000米以上,车顺着盘山公路,一会儿驶上山顶,一会儿又开下山谷,就这样翻山越岭的,开了大约一个小时,才终于甩掉了身后的追踪,直线距离却没有走多远。
一路上,山野一片宁静,隔着深谷,可以看到对面群山连绵,森林茂密,不时有鸟兽的影子闪过,而且很悠闲,显然郝海云已事先熟悉路线,挑选了一条没有人埋伏的路逃走。
山中风雨无常,气候多变,不久,车子的挡风玻璃上便出现了点点雨滴。车子没有顶棚,郝海云随手从后排车座上拿过一张毯子扔在素问头上,让她盖着。
山路崎岖险峻,被雨打湿后更加危险,打开了雨刮器,一来一回的雨刷明显的会扰乱司机对周围情况的感知。现在也实在无暇他顾,只能专注的盯着前面的路。落后的山区,几十年来靠当地人自己修建的山路,随时可能会出现塌方、飞石、路基塌陷等情况。
车子在山道上疾驰,素问隔着密实的雨帘,仔细辨认,依稀仿佛是上次夕把她带下山的路。那时她满心挂念着陆铮,没有用心去认路,现在才觉得懊恼。
素问想起方才在中庭里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情。他其实早已知道第五发子弹才是实弹,只要他提出先来,那么无论如何,不会轮到她中弹。他提议继续这个游戏的初衷,便是要救她。
可是他不是早就对自己失望至极了吗?即使在最后一刻,她依然求他放过自己的丈夫。
郝海云……他到底想把自己带到哪呢?
素问小心翼翼的揣测,他可是心软了,见不得她死?
素问扭过头,在反光镜里小心翼翼的打量他。他的眼睛还是和刚才一样黑亮,一直专心致志,全速的行驶中,终于,在她长久的注视下,微微蹙眉,抬起眼帘。
素问想要避开他的目光,但为时已晚,那一刻,在反光镜里的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她见过他的残忍,习惯他的冷漠,窥探过他的伤口,也体会过他的深情和无奈,可是,许久以后,当她人在北京,再回忆起这个人,只觉得在这个雨夜的傍晚,她在飞驰的车子的反光镜里所看见的才是他真正的容颜,那些眼神,有话未说,那些感情,被折射在反面。
郝海云驾车飞快而平稳,素问缩在柔软的毯子下,雨丝细密绵软,湿漉漉打在发梢上,她头一歪,就要睡着。
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郝海云说话,声音低沉,有暗含的笑意:“说你胆大心细吧,拿枪指着自己的脑袋都不怕,这一会儿又要睡着了,也不问我到底去哪里,也不管还有没有危险。”
素问醒过来,依然从反光镜里看他:“我那不是胆大,我吓得要哭了。可不做不行,我其实就是一个……”她顿了顿,侧脸看着他,修长的手臂露在挽起的袖口外面,因为用力,肌肉线条都绷紧了出来,车上小小的空间里,是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和弹片的硝烟味。
“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她说完,裹紧了毯子,在座椅里一翻身,就睡着了。
梦里回到十八岁的时候,她还年轻,皮肤不用擦任何保养品就自然像水蜜桃子一样软嫩嫩多汁,没有随着年龄和怀孕后长出来的淡淡斑点,也没有日渐斑驳的心。她抱着毛思邓理各大教室转着占座,母亲从遥远的c市打电话过来,说下个月和父亲一起过来她念书的城市看望她。生活圆满,别无所求。
她活得像条恣意的鱼,在自己的池里游来游去,没有别人,任何人也没有。
晚上上完自修她就抱着课本躺在草坪旁的长凳上,枕着双臂打瞌睡,任晚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美梦就这样一直延续,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突然啪嚓一声,有什么碎了,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被扔下来,砸在她的身上,砸得她半天爬不起来。
素问猛地睁开眼睛,这样不知身在何地。背上皆是汗水,打透了自己的t恤衫,她扶着额头坐正了身体。
没有满身是血的男人,只有郝海云。
他正侧头看着她:“你睡醒了?”
“……”
车子一侧,忽然戛一声停在路边。郝海云下了车,从她这一边把车门打开。
素问不解:“干什么?”
“你去开车,我累了。”
“你疯了吗?除非你活腻了。”素问惊恐的向身后看,不知她睡了多久,郝海云敢这么放肆的停下车来,肯定是彻底的甩开了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