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2 / 2)

晚膳预备得十分丰盛,皆因在船上的膳食不甚可口,每个人的吞咽速度都比平时快了一些,饶是黛玉,吃相依旧秀气文雅,也不自觉多动了几筷。

冬裳坐在下首,先时有水澜招呼她饮了数杯葡萄酒,而后视线在黛玉的脸上打了个转,终于耐不住出言提醒:“王妃,此地天气炎热,再穿旧衣恐怕不适宜,下属已购置了新的衣衫,稍后就送到房里。”

一语未了,却见清丽的素颜难掩狼狈,纤细的手更下意识扯高了领口,尴尬的嗽个不住。旁人不明所以,水澜心下明白,那雪白的肌肤上遍布了暧昧的胭色痕迹,随即忍笑代为分辨:“夫人体弱禁不得风寒,初到占城恐有水土不服,晚些再换上薄衫不妨。”

水澜既已出声,自无话再问,众人又开始饮酒进食,时而攀谈两句海上的天气和行程,一派放松而愉悦。

占城气候温热,常如中原的四五月份,当地不知霜雪为何物,四季木叶常青,便以花开为春季,叶落为秋季,以示区分。

在充裕的休整以后,水澜开始让冬裳着手将携带的瓷盘茗碗、纻丝绫绢等品在当地贩卖,占城人甚爱中原之物,则以七成的淡金作为交换。在换得足够的金银下,又购置了一批此地山产的乌木和伽蓝香,照样装入商船上。

对此,黛玉有所不解,水澜将一乌木手串递与,只见一颗颗的珠子润黑饱满,细腻透亮,解释道:“占城的乌木品质绝佳,绝胜他国所出;伽蓝香更惟此国所独有,天下再无别处出产,甚为贵重,在中原以金子对换,有价而无市。”

虽然寥寥数语,足可见水澜对东西的贵贱行情了若指掌,黛玉越听越对其人敬服,甚而会缠着打听当地的古怪逸闻,听他不同于深闺女子的见识。

稍后的两天,几人都换上了当地常见的秃袖短衫,下围各色番布手巾,双脚以墨鱼胆汁调水染黑,俱赤足而走。这日恰逢艳阳高照,炽热如火,水澜正要出门,黛玉忙捧过一顶竹笠来,水澜便把头略低一低,黛玉用手轻巧的笼住两鬓,才往他头上一合。

整理完毕,黛玉往后退了两步,端详了好一阵,笑道:“妆扮得跟戏台上的孙行者一样了,这些番人的衣饰着实奇怪。”

水澜一听,便不自主摸了摸身上,多了一丝兴致:“我也第一次穿这个,就是脚上空荡荡的有点不习惯。外边太晒,夫人还是别出去,等我回来。”说着就近前来,凑到香腮上浅啄了一口,方带笑去了。

他们泊舟登岸之处名为新州,乃占城王城东北百里一口岸。岸边有一土寨,寨内约有四五十户人家,世代居住守佑。因这里常年有诸国商船停靠,寨民对不同肤色、发色的异乡来客早已见怪不怪,是以有一名面貌俊雅,出手阔绰的中土青年来访时,倒也并不显得特别突兀。

占城人与中土渊源颇深,听闻有举止贵气的中原人请教,老寨主赶忙迎接出来,请入了寨中稍作歇息。水澜的态度谦和斯文,送上的绸缎等物鲜亮华美,漫散的谈些风土人情之事,绝无触及任何的敏感,老者原有的戒备也略一松弛,话音逐次高昂起来,气氛亦十分热络。

话题几经兜转,最终闲聊到近来真真国的轶事上。

“真真国如今继位的国王,并不是王室的继承人,而是老国主的女婿。据说以前历任的国王都不曾出过皇宫,唯有新主的身上嵌有女神赐予的圣铁,有刀枪不入的奇效。说起这个女神来更是离奇,真真的王都里建造了一座金光闪耀的高塔,现任的国主每夜都要进塔中侍奉这位女神,天明时分才能出塔与王后和妾室同寝。当地的人都说那塔里供奉的是一位九头美女蛇精,假使国主有一夜不去金塔,就会有灾祸降临真真。为此,新主与王后成婚以来都没有子嗣,有人说王后日日以泪洗面,但没有丝毫的办法。”

寨主的谈兴正浓,难得有人愿意耐心静听,苍老的脸庞上泛起兴奋的红光。

仿佛对这样离奇的传闻不甚经心,温文的中原公子继续询道:“真真那里中原人可多?买卖的行情如何?”

老寨主上下的打量着他,神秘的嘿嘿一笑:“你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想到真真去做生意吧?我劝你不如改道去别国,或留在占城。真真那儿中原客商不少,不过比不得前两年的光景,自从新国主登基,换了一批官员和宰相后,赋税抽得极重,贩东西也赚不了几个钱,弄不好还会有牢狱之灾。”

水澜轻微的挑了一下眉,有一分的意外:“此话怎讲?好好的做买卖,难道还会惹来灾祸?”

老者细想了一回,才回答:“这位新国王不仅性格暴戾,还吝啬贪财。他本是掌管军队出身,靠着娶了旧王的女儿上位,继位以后老国主的儿子策动过一次政变,虽然最后失败了,但令他不再亲信任何人,以铁血高压的手腕治理国家。直到三四年前,真真国遭逢百年一遇的大旱,出现了这位会祈雨的能人,传说他挥剑作法,就会普降甘霖。一开始王也不信,但最后面对金子一般的事实,国王简直欣喜若狂,将其奉若上宾,册为国师。所以如果是国师的话,王还能听得进去。”

水澜点了点头,顺着话又问:“除了国师,真真国的宰相难道不得王宠?我知道像占城的宰相权力就很大。”

谁知,老寨主鼻子里一哼气,眼神中流露出鄙夷:“那不过是一头敲骨吸髓的豺狼。他的名字在番语中叫摩因罗,意为无边的黑夜,真是人如其名!如果说那位国师还有你们中原人说的仙风道骨,这个宰相就是彻头彻尾的魔鬼,数不清有多少户人家被他敲诈得支离破碎,哭喊震天。然而他很会奉承人,对新国主从登基前就竭力追捧,才得到了高官厚禄。不过听说他跟国师互相看不惯,两个人从不照面呢,也不知真假。”

真真国主暴戾贪财,生性多疑,不好接近……有奇怪的传闻,可以入手……其中宰相与国师不对盘,可做文章。

房内笔墨空置,烛火摇曳,水澜正凝神将白天的见闻悉数录下,同时将自己的看法标注在侧。灯花忽而爆了一刹,随之黯淡了些,黛玉拔下一根发簪剔了剔烛心,看着火焰再度的拔高,一时光耀满室,便默不作声的陪在他身边。

写了良久,水澜刚一扭略微僵硬的脖子,便有三根冰凉的手指搭上来,力道适中的缓慢揉捏,起先还有一丝酸疼,之后就是无边无际的舒坦了。

水澜闭目享受了好一阵,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半梦半醒前犹在咕哝:“夫人歇了手,别揉了,仔细一会手酸……我没事……睡一下就好。”

黛玉不置一词,只凝望着榻上熟睡的人,见他长睫轻垂,呼吸绵长,指尖在英挺的眉间一点点的描摹,最终悄悄的弯了一下嘴角,一面吹熄了桌上的灯,一面掀开丝被蜷进了他的怀里,一道进入沉沉的酣梦。

作者有话要说:  长途车发车啦!离小香芋又近了一步_(:3ゝ∠)_

第35章 第三十四回

在占城静候数日, 终于等来风信将至, 再度扬帆启航,往真真而去。

水澜在临走前特向寨主辞行,而老者对于这位不听劝诫、固执己见的中土青年, 除了自求多福的祈愿以外, 也别无他言。

自占城到真蒲的千里海域内, 大大小小近千余个小岛、百余座海口, 每一处的差别甚微, 极目所见皆是黄沙白苇,枯藤寮寨, 令人难以分辨,唯有最具经验的水手方能勘察。

水澜为了万无一失, 除了两名谙熟海事的旧仆外, 之前在占城雇佣了一名当地的向导好手。白天里,水澜在向导的指点下观日辨位;日落后,将航线细细的抄录, 绘成一幅幅精致的卷轴, 尽数收藏入匣。

当下近黄昏时刻,烟锁横波,落霞西斜, 一片晕红浪起鳞。港口的灯塔昼夜不息,荧光闪闪,指引着往来的船舶,辨明前行的方向。

水澜正坐在甲板上手绘制图, 不远处的冷艳女子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走上前,一言不发在他的身畔坐下。

清风徐来,吹散了沉默带来的窒闷,拂动起的衣袂翩翩。水澜对周遭置若罔闻,待描完了最后一笔,才问道:“有话要说?”

在外独当一面的果敢女子,只有在水澜的跟前,似乎还是那个双垂鬟髻的少女。冬裳不晓得怎么开口,咬了一咬艳红的嘴唇,嗫嚅道:“属下做错了事,请王爷责罚。”

看水澜听了也没言语,冬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属下先前对王妃不敬,虽是内心腹诽,但也是大不敬之罪。”

合上卷轴,水澜淡瞟了她一眼,声音十分平缓:“我曾教过你一句汉语: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来告诉我,我已很欣慰,何怪之有?”

“初遇王妃时,因见其身体面貌弱不胜衣,口角锋锐,私心认为并非王爷良配。”冬裳忽而以额触地,满脸愧色,雪一样的颊上荡起一抹激红,“属下冒犯王妃,辜负王爷知遇之恩,万死莫辞!”

话犹未完,却见水澜眼波微横,冬裳忙识趣的噤声,淡漠的笑容里有种怵人的威厉:“那么以你之见,本王该娶怎样的女子为妻?”

冬裳的脑海有遏不住的联想,以她之所见,天下恐怕无一女子配得上王爷,但随即还是甩了甩头,踟躇的说:“属下大胆,曾以为应是一位举止端庄,博学多才,世故通明的女子。”

这一次静了很久,久到冬裳的衣背汗涔涔的一片,转而听得他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息:“旁人或厌玉儿不够圆滑世故,唯有懂得的人方能爱之,重之,敬之,怜之。我要寻的是一位妻子,并不是一个教书先生,一个妇德典范……所以,你们都不明白她的好。”

最后,叹息化作了唇边的浅笑,几不可闻的低喃:“不过我懂,所以捡到了宝贝。”

冬裳本怔怔的听着,片刻后才恍惚记起旧事。许久以前,水澜曾亲自教授,念给她听的诗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接连的顺风天气使行程格外顺利,当进入一座石垒巨城视野的时候,代表他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真真国境。

所有人都在船上远眺,见城外绿树白溪,芳花婆娑,不禁喜上眉梢,心臆清爽,连声赞美道:“真真国不愧素有西海明珠的美誉,果然比占城繁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