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国王同样吃一大惊,又听国师也竭尽溢美之词,遂笑着点头儿:“国师都这般说了,料想再看别稿也是味同嚼蜡,不如撤下罢。”
刚说完,就有侍从飞快撤了,只留下水黛二人所合写的四篇诗作而已。宰相摩因罗见状,扬了扬眉梢子,带着抑不住飞扬的得色,乘机进言道:“陛下容禀,此作即是前日在瓦宫寺与弘仁禅师辩禅的安公子所书。这位安公子为中原贬谪隐士,自幼师从名家,不仅才华出众,更风度翩然。”
也不知到底听了“才华出众”还是“风度翩然”四字,国王一时喜之不尽,忙命人去请:“爱卿将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还不快快请来。”
侍从飞跑出去一会儿,果然引了一位青年进来。那青年立于阶下,躬身先行毕国礼,再口呼道:“草民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岁千秋,松鹤常青,乃天下苍生之福也。”番语原本发音咬字含混,偏他说的字正腔圆,音色清越而低沉,竟是恁般好听。
虽然隔得稍远,那青年也只着了寻常衣饰,并无绫罗绸缎裹身,但见其人清澹秀雅,风姿绝俗,不染铅华,似更在国师之上,真真国主脸庞上的笑纹益深:“泱泱中原大国,真道才人辈出,怨不得宰相提起来就夸不绝口,正是个出类拔萃的孩子。”说着,眼光亮的惊人,意味深长的补充了一句:“中原人有句话说得好,才貌双全,这才是最最难得。”
摩因罗人老成精,不比国师的青涩,心知是遂了意,眼中流露刁滑的精芒,在旁一发的助火添油,怂恿道:“陛下慧眼识才,臣下也以为如安公子这等人物,正该早早招入王廷,留于陛下的身边,陪伴左右才好呢。”
那国王目不转睛的盯着阶下,视线之炽热几乎要将人洞穿。若不是碍于文武百官、僧侣百姓在场,早命人近前来细细查看,故而尚且克制了几分邪念,假作温文而慈爱的姿态:“不错。本王向来求贤若渴,这般人才更不能错过。来人,看赏!”
水澜一味低着头,几不可察的拧眉。他自小于宫廷长大,所经历的人情世故非凡,只言片词便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暗忖道:看来所谓的夜里入金塔伺候女妖的说法,极可能是国王编造出的推托之词,想必王后有所察觉但无真凭实据,算有一线索可循。
片刻之间,一道熟悉的声音猝然响起,打破了诡异的静默:“不对,不对,这最后一首诗不是你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母上大人生日,更新也会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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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七回
这一声喊得石破天惊, 草棚内顿时寂静无声, 窒闷如死。
数千眼光都齐刷刷的聚焦阶上,倘或人稍不镇定一些,只怕在这般严苛的注视下当场晕厥了过去。然而, 俊雅的中原公子坦然自若, 语气更波澜不兴:“国师好利害的一双眼, 独这首‘月’诗,的确非在下所作。”
底下不由窃窃私议,响成一片, 国王两边的侍卫则不暇询问, 怒容满面,意欲上前拷住,喝命道:“大胆贼子,居然胆敢欺瞒吾王,实在万死难辞其究!”
国王双眼向两侧一扫,两名侍卫忙退回恭立, 神色尴尬。水澜对周遭始终气定神闲, 也不作一声,却听有一清脆的嗓音朗声道:“稍安勿躁,这首诗是我做的。”
一言甫毕,人丛中步出了一名瘦小的少年。真真国主初听他的喉音脆嫩和婉,还惊喜于难道又是一美少年,不料出列的人形容平庸,只有一双黑瞳灵动至极, 不禁面露大失所望之意,竖起两道粗短的眉毛,厉声问:“你这乳臭小儿,莫要信口雌黄。”
谁知,那少年倒有些见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露怯色,咯咯轻笑起来:“不过区区一介书童,专在公子跟前伺候,耳濡目染学得几个字。但闻明伦盛会上人才济济,小童不才便胡乱写了一首应景,谁知你这国师眼睛十分毒辣,反而给我家公子徒惹了议论,实在该死。”
此言一出,非但没有折损安公子的颜面分毫,反叫所有人相顾而失色:手下连一个伺候笔墨的小厮都有如此文采,难怪本人有无双风华了,当下对中原青年更为叹服。
原来见水澜受到质疑,黛玉心中可不比表面的平静,自然有千般的焦灼、万般的仓猝,垂下的手掌紧握成拳,但转眼一望他正对自己温柔而笑,反增了几分胆量和果敢。
堂堂国师给她一顿抢白,只是微微笑了,丝毫没有气性,又问道:“小兄弟随意两三句话,实在叫人难以尽信。不如这样,在下出一偈语,你若能对得上就信,可好?”
这话正碰在心坎儿上,黛玉何曾畏惧对偈,便欣然应允。国师站起来,至案边,提笔立占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黛玉一看,不禁大为震动,一时愣在原地。旁人见她不吱声,一味呆呆的站着,大都认定是被拆穿了对不出,是以恶言风语有愈演愈烈之势,神色间甚是鄙夷。
在众人讥笑声中,黛玉只管怔怔盯着那偈语看,心境微有触动。当年宝钗及笄宴席上,因史湘云将她比作戏子,后贾宝玉在中间调停反落了两处的数落,故感忿而作乐一偈,说的正是这几句话,填一只《寄生草》,写在偈后。此刻眼见之下,自然惊疑交集,不知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
因而沉默片刻后,方幽幽的叹一口气,才执笔落墨写道: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此时大棚外围集了数百余人,人人引领企踵,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翘盼能看一眼少年写了什么。
写毕呈上,打开和国王、宰相二人同看,竟然相顾失语。六祖慧能和上座神秀之间的语录,他们都是耳熟能详,但参禅论道一事实非论资排辈,本不是修行的年岁愈长,就能完全的解悟,若不是亲眼所见,岂会相信这平平无奇的少年有这方的慧根?
其中又以那国师为最,直喜的拍膝摇头,称赞不绝:“小兄弟着实彻悟,比吾辈凡夫俗子的境界又高了一层,在下心服口服了!”说着,国师却遥遥向她一揖到底,因问:“敢问小兄弟高姓大名?”
黛玉半生寄人篱下、久困闺阁,客居贾府内又总拿来与宝钗相比,人人都说她所不及,可谓受尽蜚短流长。今日居然在一个藩属国大展才名,少不得喜动颜色,颇有扬眉吐气的畅快,嫣然一笑道:“国师客气了,公子给我取的使唤小名儿是潇湘。”
“安公子铁画银钩,潇湘君笔底生花,俱是第一流的高才。”虽然中间有横生枝节,但总算让国师当朝第一才子的美誉蒙了尘,摩因罗很是得意,插嘴承悦道:“恭喜陛下又得两名俊彦之士,收入麾下以供驱策。”
真真国主闻得十分受用,眼中亦有自功之色,笑道:“既然如此,传他们二人上阶来,也让本王看看。”
绚丽的金纱自两边挑起,水澜和黛玉一前一后的走上玉阶,及至目光向内随意一扫,看清居于下首国师的形容样貌,两人便唬的一跳,不禁对视一眼。
原来,那国师同是一位青年公子不提,鬓若刀裁,鼻如悬胆,却跟贾宝玉生得一模一样,连项上也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两者真个分毫不差!
黛玉一见他,心下便吃一大惊。不仅与初见宝玉的情景相类,对其人总有一股道不尽的熟稔之感,可要分辨其中缘故又一句说不上来。
转念想起贾府中的旧事,恍惚忆起南京也有一个宝玉,也都一般行景,却是江南甄家的孩子。因此又疑惑起来:难道天下的怪事真的这么多,怎么长安有一个宝玉,金陵又一个宝玉,真真还有一个宝玉,竟然当了国师?
水澜不明前事渊源,越加骇然。那知还不及细想,这国师突然起身走向黛玉,兀自笑道:“刚才有纱帘相隔还不在意,这位小兄弟我曾见过的。”
这一变化实是叫人始料不及,连宰相摩因罗都忍不住连连摇头,问道:“小兄弟自中土来了不过月余,国师何曾见过?”
那国师倒也不以为忤,嘴角微微的一提,轻巧的驳道:“容貌虽没见过,却感觉可亲得很,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怎不算见过?”
其余人听了,均觉颠三倒四,但瞥见黛玉气色有异,由不得将信将疑。顷刻之间,却见水澜趋近了两步,气度雍容清雅,言语斯文有礼,大显身份:“古语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我这小童儿能得国师以一片赤诚之心待之,也不胜荣幸。”
实则,以水澜之观察入微,又对黛玉关切备至,焉能未察觉古怪之处?只不过他虽少时遭遇坎坷,但得遇当世大儒指点,素来待人接物坦然诚恳,对所爱之人更信任已极,平生最厌器量狭小之辈,因而连一丝犹豫也无,全神的出言回护而已。
真真国主的目光在三人各逐一扫过,最终定在水澜的脸上:“这一届明伦大会结果已出,看来有两位才俊同获此殊荣了。”手微抬,便有侍从端上一个硕大的金盘,上面放着两顶茉莉等鲜花编成的花冠。
要说按国主本人的意思,只瞧得上俊秀优雅的水澜,对这平庸的书童无甚兴趣。但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一味偏袒不给他授花冠,倒显得太过以貌取人了些,再者他本是一国君主,当然是万分的自矜尊贵,爱惜己身。
两人一同上前,将头略低了一低,真真国主亲自替戴上了这象征学识渊博的花冠,不免染到了欢欣喜悦之情,俱甜笑如花。众人见国王授冠,大棚内外纷纷都喝起彩来,一时间欢声雷动,震耳欲聋。
且说明伦大会一举夺魁,让安公子之名更为响彻,同时潇湘君也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尤其是会上所作的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附庸风雅的人,见是明伦大会上的妙作,命人抄录出来,还有磨石镌字者,各处称颂;再有贵族富贵之家,爱上那中土诗书和风流别致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时常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
彼时,潇诗安字竟成举国上行下效之风尚,凡豪族贵胄皆以有一副为千古风流雅事。且因所求者众多,安潇二人还要应酬其他宴会等,更无暇做这些外务,便益发珍稀。
那日又是一番宴饮完归家,因戴了许久的矫饰,黛玉正在窗下卸妆。水澜走到妆台前,见镜中人晕生双颊,娇艳无双,便伸臂轻轻揽住了她:“这儿的果酒后劲也不小,夫人原不胜酒力,脸红得跟擦了胭脂一样。”一面说,一面替她揭下黏连的胶皮,问道:“说说这几日赴的宴,好玩儿么?”
黛玉想了一想,先是颔首,再摇了摇头:“一开始还有新奇,连日欢宴又有些乏了。”转头看到桌上堆着一叠大红禀帖,还有各色奇珍玩器、扇面字画等,又失笑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一介弱质女流到这儿来,倒成了大文豪。”
水澜却不以为然,说道:“夫人的才情本不可限量。就讲当日你与楚尘比诗,并非诗才有所不及,而是他身为男子,在外阅历数载,担风袖月,胸怀山水天地。如今夫人身在异国他乡,经历不同的风土人情,见识也有增长,写出的妙章精句自然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