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阜远舟有些迟疑。
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穿着书生袍子的男子勾勾嘴角,笑起来不羁得很,“安啦,上回跟你开玩笑的,甄侦那家伙平时也忙得团团转,我考完文试就没事做了,想做些什么他也管不着。”
除非有事,不然平日里他和甄侦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听朝小阁是甄府的,甄侦也并不常在闲暇时跑来——他们凑一块太容易吵起来(单方面的……)了。
既然苏日暮肯主动揽活干,阜远舟也不阻拦,点头,“随你吧,也不用赶工,不急。”
“嗯。”
久违了这些工具,苏日暮有些手痒,熟练地摆弄起来。
阜远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对方低着头十指翻飞利索地翻、弄着一堆古古怪怪的工具,微卷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在那张略显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淡淡的影子,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眸子的颜色比夜更深沉,眼眶在睫毛的阴影下形成了一道仿佛深陷下去一般的痕迹,宽大的袍子挂在单薄的身体上,黑和白的色泽泾渭分明,不知是不是扮久了书生的角色,他收敛目中无人的傲气时身上没有一分武林高手的气焰,两人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样的苏日暮看起来却稚气了许多。
……他才二十一,真的还很年轻。
二十一岁,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乌载意常说,他们在这一天这两个时辰出生,明明命数坎坷又心比天高,一生劫数重重,如果抗得过的就福泽绵延,抗不过就命比纸薄,他和苏日暮,一个疯了,一个醉生梦死,不知是否正是应验了乌载意的说法。
阜远舟想起了儿时的苏闻离,和从来都一副君子如玉模样的自己不同,他岂止是清魂傲骨,连眼神里都透着我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嚣张气势。
拟攀飞云抱明月,欲踏海门观怒涛——这样的苏闻离,这样的苏日暮,他怎么会、怎么能抗不过去?
想到这里,阜远舟就不再心软,道:“闻离,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嗯?什么?”苏日暮抬起头来,不解——他经常答应阜远舟一些事,这家伙老是仗着比他小几个时辰就压他一头。
阜远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并不介意重复一遍第一次到甄府时说过的话,“杀了他们,放下苏家。”
较之上一次的悲伤,他此时平淡的话语里渗出的杀意简直能叫神惊鬼怕。
苏日暮瞬间僵住了。
——杀了他们……
他何尝不想杀了他们呢?连在梦里,他都梦见自己手刃血仇血祭苏家上千亡灵的场景,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缭绕成了心底的魔。
只是……放下苏家,该怎么放?他怎么能放?!
“你是这个家族的希望……”
“你会成为苏家的骄傲……”
“你是苏家的唯一继承人,这些东西谁都可以不学,谁都可以不做,但是你不能!”
“你不要?这句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苏家是你的责任,苏家成百上千人都是你的责任,你说一句不要就真的能丢掉吗?!”
“苏家的荣耀若是败在你手里,你就是不仁不孝不义!!”
“你要活下去,你欠了苏家的,你死也不能把苏家丢下,你就要为这上千冤魂讨回一个公道!!!”
“……”
“……”
他,她,他们,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说着那些话,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掏空他的脑子,只留下这些话语在里面盘旋,一辈子不能忘,连死都要刻在墓碑上,带进地府里。
到头来却是命运弄人,当年他们在世时一死活不愿承下这个重担,只想闲云野鹤天高地阔任我行,待到他们都离开他,他不仅拿起了苏家的剑,还背起了苏家的仇恨,罪孽缠身好似永世不得超生。
苏日暮僵在原地,缓缓睁大那双看不见活气在里面流淌的眼睛,轻轻呢喃:“子诤,我放不下……”
他的眼里像是要渗出泪来,可是明明干涩不见一丝湿意。
阜远舟这才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怎样的绝望,像是刀一样杀着喉咙。
瞬间,呼吸生疼,那种悲恸甚至让他有逃离的冲动。
只是此刻他容不得自己心软,硬生生压下那份涌上鼻尖的酸涩,“我说了,我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拿自己的命去报仇的。”
——你不放下用自己和仇人的血来血债血偿的念头,我就不会让你去报那血海深仇。
“不要逼我……”苏日暮攥紧了双手五指,“我不能……”
“那我宁愿把你关起来。”阜远舟说这话时,曜石双瞳里掠过一丝冷酷,当真说到做到。
苏日暮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
阜远舟不为所动一般,“到时候,荣华富贵,子孙满堂,你要什么,我就给你。”
苏日暮恨声道:“我只要报仇!”
阜远舟的目光针一样扎过去,“我只要你活着!”
苏日暮怔住,阜远舟的脸上其实没什么表情,唯有眼神深得可怕,血丝纠缠在眼里,仿佛里面藏了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这一招太绝也太有效,现下这世间能影响苏日暮决定的人估计只剩下阜远舟了,只要一句话,就能让苏日暮心生迟疑。
“子诤……”
阜远舟敛去眼里情绪,摆手打断他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除非你答应这件事。”答应我,你会一直活着——即使像乌载意说的那样,靠着酒过下半辈子。
苏日暮苦笑,“子诤你未免太过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