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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城城中,一家看起来寻寻常常的民宅里,后院的亭子中。
石桌上摆着一壶酒,一个杯子。
石桌边有一个人,身穿深色的儒衫,一手拈着瓷杯,一手拿着折扇轻轻敲击在石桌边缘,听调子依稀是北方游牧民的曲子,他举杯,轻抿入口,意态静雅,好像只是在举杯邀月对影三人一般。
在他旁边,站着一个中年汉子,身穿布衣,看起来似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但是他目带精光,双额太阳穴鼓胀,俨然是个内家高手,而且若是仔细看的话,还会发现他的脸皮不太自然,像是这张人皮不是他的似的。
自斟自酌了一会儿,江亭幽才停下了动作,淡淡问道:“那个探子呢?”
“跟丢了……”中年汉子迟疑了一下,答道。
“跟丢了?”江亭幽轻扬了一下眉头,不置可否。
中年汉子有些不满,不过没表现出来,只是试探般道:“江公子,这番你私自将那探子放了回去,他见过主子的样子,万一,万一暴露了主子的身份怎么办?”
“我的暗生花莫非你没见过吗?”江亭幽没有生气的意思,依旧微笑着,反问,“你觉得,他中了暗生花,还能回去通风报信么?”
中年汉子的嘴角不自主地抽动了几下,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去想的事情,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如此,那江公子为什么还要将他放回去,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吗?他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探子是什么人派来的,反追踪没什么意义。
不过见识过掌上轻扇的用毒功夫,他是怎么都不敢将后面那半句话说出来的。
“我只是将暗生花的药性改了一下,本想拿他做个试验,看看他能顶上多久,不过可惜的是,你们把人给跟丢了。”
宽袖长琚的儒士腕骨一转,描着千山飞雪图的折扇轻开,悠悠挡在面前,汉子甚至能够想象他掩在扇下的嘴角会翘起一个怎么样诡异的弧度,那眼神太过自然,瞧不出一丝破绽,中年汉子看得霎时间冷汗涟涟。
他交代了自家主子吩咐下来的话,就急匆匆地寻了一个理由离开了。
江亭幽也不介意被人当成了洪水猛兽,等那中年汉子走远了,才将扇子收了起来,只是那扇子之下,唇边哪有什么笑意?
他看着天上朗朗明月,那月光似乎坠到了他的眼里,沉淀成一抹有些寒凉的情绪。
江亭幽摩挲着扇面,自言自语般道:“无论是真是假,你既然说了那番话,玷污了那份感情,就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
夙昭殿里,月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洒了进来,在青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撒了一地的白霜。
沉寂似乎维持了很久,又似乎只是转瞬片刻。
阜远舟率先打破了殿内的凝滞,开口时,声音微微冰冷,“子规大人和苍鹭大人这般眼神,莫不是觉得这三个字之中的‘王’指的是本王么?”
他还是仁德君子的时候,在外人眼中总是温温润润谦谦和和的,再大的野心再大的不忿藏在眼里都让人发觉不出来,此刻他坐在帝座下首,俯身看着他们,一袭墨蓝绣纹锦服,袖口和衣摆用暗银的丝线细细密密纹上了银龙穿水腾云的绣饰,银冠黑髻高结,形容峻逸之极,口吻凉意迸发,连眼里都快能结出冰来,任是谁都知道他已经动了怒。
苍鹭立刻把自己的那份愕然收了起来,道:“下官不敢。”
不过甄侦却是用那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道:“何乌能力过人,子规相信他定是见到了那幕后之人,才会遭此毒手。”若不是知道何乌有能力,怎么会让他一个人单独行动不让同伴拖了他的后腿呢?
“子规大人如此肯定?”阜远舟冷笑一声。
甄侦慢慢将何乌的死状描述了一遍,最后道:“江亭幽虽然是敌人里的地位重要的人,却没亲自动过手,这番引得他出手,定是何乌知道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可惜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了。
阜远舟皱眉。
甄侦却是骤然话锋一转,“何乌是在下午申时前后中毒的,敢问三爷,那时您在哪里?”
番外:比翼
他叫朱鹂。
他叫何乌。
也不知道开国皇帝建立影卫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总之每个影卫都会以鸟为代号,像是四大影卫之首苍鹭飞燕子规白鹤,像是白腰雪雀金头扇尾莺,当然,影卫中其实大部分都是无家无室的孤儿,他们的代号就是他们的名字。
朱鹂和何乌都是四支影卫队伍之一的巨门中的人,直属于巨门之首子规。
他们是同一批进入巨门的。
在那之前,朱鹂只是个空有蛮力的小乞丐,风餐露宿,街头乞讨,被追被打,这是自他从有记忆开始一直在重复着的记忆。
养他的是个独腿独眼的老乞丐,老乞丐已经很老了,老到想享受一下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的天伦之乐,于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捡到了被遗弃的朱鹂,也没有取名字,只整天唤他小子,说是贱名好养活。
朱鹂也不枉费他辛辛苦苦拉扯大,孝顺得很,三四岁就学着去乞讨,得到的钱和馒头都和老乞丐分着用分着吃。
老乞丐常常偷偷抹眼泪,觉得自己耽误了这孩子,若是当初能将他送到富贵之家,说不定也能三餐温暖能上私塾了。
不过朱鹂十岁那年,老乞丐病了,而且一病不起,眼看着就气息奄奄了。
朱鹂每天努力地攒钱去为他买药,某一天,他拿着辛辛苦苦乞讨来的铜钱去药店时,在门口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他一惊,赶紧拦手去抓,抓住了一只手。
而那只手,正拿着他的铜钱。
乞丐和小偷虽然不是同一行的,不过做乞丐的都很清楚他们有什么手段。
朱鹂年纪虽小,不过力气极大,算是附近几条街小乞丐里的小霸王,今个儿被人太岁头上动土了,他自然是恼怒,抓住那小偷的手就是一用力。
“疼!”那偷儿惊呼一声。
朱鹂得意洋洋地抬起头,本想教训对方一下,不过看了一眼那人,就怔了怔。
那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一身麻布衣服,不算干净,相貌却是秀秀气气的,即使偷窃被当场捉到了,也不十分惊惶,只是眼眶微红,用一种倔强的眼神注视着朱鹂。
他的肩头还缠着黑布,朱鹂知道,那是家里有丧事的人戴的。
也许是那么一霎的恻隐之心,朱鹂没有下手去教训他,反而放开了手,扬扬手道:“走吧,别碍事。”
那孩子也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放过他,愣住了,等朱鹂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才猛地反应过来,本能地去抓他破破烂烂的衣摆,“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