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承认,他爱阜远舟,比旁人想象的都要深太多的爱,即使清楚自己踏出京城就是走上一条不归路,即使明白如果他出现在阜远舟面前阜远舟就不会再给他退却的理由,可是他还是来了,原因无他,只不过怕这个倔强的男子真的会因他孤寡一生,相思至死。
但是真正站在这个人面前,想清楚了他为得到而费尽心力的算计,看清楚了他掩饰在完美温和下的逼人锋戾,阜怀尧才骤然察觉,有很多事情掩藏在感情之下,尽管云雾遮笼,却不是能够轻易言之忽视的事实。
阜远舟爱他,比世上任何人都爱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不择手段只为能够陪伴他。
以爱之名,总能叫人多一分纵容,但是,爱永远不是伤害的借口。
阜怀尧想,他其实可以容忍分离,只是不能容忍欺骗。
他禁不住去揣测,当他动摇心志为情所困的时候,亲手造就这一切的阜远舟看在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情绪。
他怎么能忘了呢,心思狠辣却有着仁德君子美称的永宁王,感情才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剑,一如他在帝师江太傅面前对身为太子的阜怀尧流露出追逐仰慕的神情,教江太傅心生惜才之意倾囊相授——那时候,他们兄弟二人分明还不曾亲密到抵足而眠的地步,信任未有,何来崇敬?
只是宗亲府地牢里的那一幕太深入人心,自嘲,悲伤,不甘,痛苦,崩溃……
阜怀尧知道他是一匹孤狼,一匹只会将感情押在一个赌桌上的骄傲而重情的孤狼,所以他不曾怀疑过德妃的弃卒保帅会让阜远舟的世界多么天崩地裂,所以接下来阜远舟折杀自尊的自愿服毒、痴痴颠颠更让他失了一分警戒之心。
何况,他对阜远舟并非无情。
但是阜怀尧忘记了,狼都是养不熟的,你永远不知道它的爪牙会不会在下一刻朝你扑去,这匹狼像是无害的狗儿窝在他身边,喜欢他,眷恋他,依赖他,让他总想着,等一等,等一等,等到孤狼亮出爪牙,他再赶走他也不迟。
——真是天真得可怕。
阜怀尧忽然觉得有点冷。
站在他的位置上,他总会忍不住用最大的恶意去琢磨每一个人,可是,他没想过会拿来琢磨阜远舟。
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就像是一觉醒来,你发现自己的半个头颅已经伸到了野兽的嘴巴里。
以冷静和冷血出名的天仪帝,竟是这般轻易地被溺杀在温柔乡里……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站在这江山之巅,便已什么都能牺牲,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阜远舟成了他不能妄动一旦牺牲就痛彻心扉的存在?
阜仲曾经说过“子诤擅攘内,若得之,可安心开疆拓土”,可是他甚至愿意以玉衡安定为牺牲,都要将这个人送离自己身边。
他知道情之一字的可怕,却没想到自己陷入情网时竟是如此的无知无畏。
直到今日骤然惊觉,这一切,都是他心心念念想要保护的人的推波助澜。
阜怀尧想要苦笑,但是努力牵动嘴角,都挽不出一个完整的弧度。
在群臣眼里,在天下人眼里,他从来都是刚毅果敢,辣手冷血,将计就计借刀杀人用得风生水起,好似天塌下来了都能一个人用肩膀撑起,可是这样的他,在阜远舟的算计面前……就好像一个寻常人家二十二岁的青年一样,太过年轻,太过无知。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没有什么,比心爱的枕边人的算计更叫人心寒。
在一场豪赌里,他压上了十分真心,那么于阜远舟而言,他,又付出了多少呢?
阜远舟清清楚楚地看到兄长的表情的细微变化,他想用力地握紧他的手,将他拥在自己的怀里,想对他说不要胡思乱想,想要对他说我爱你我比世间任何人都要爱你,可是喉咙滚动久久不能成声,身体僵硬久久不能动弹。
他为什么不反驳?
因为阜怀尧没有猜错,从最初的最初,从宗亲府甚至是阜崇临带兵围杀他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用谎言作为开始。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他们之间有太多阴谋诡计在横行,只怕说出来,十分真心都会打个折扣被砍成七分,不敢轻易去相信。
他一直在避开,一直在隐藏,但是敌不过骨子里天生算计的本能,希望抓住一切自己所珍视的所爱的事物,于是谎言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多,直至——碎裂。
“皇兄,”阜远舟缓慢地开口,声线嘶哑得可怕,像是某种被困在笼子里不见天日的野兽的低嘶,“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求你了,”他牢牢握住他的手,就像是在太和殿的那个傍晚一样,像是溺水之人握住的唯一的浮木,“求你了……你不能不要我。”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痴不颠时撒娇一般的委屈,没有当日分别时肝肠寸断的悲恸,只有深深的、深深的惶恐,好像阜怀尧只要开口说不,他就死去一般。
阜怀尧觉得很难过,这是从小就感情鲜少有波动的他很少体会的感觉,但是眼前这个人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让他尝遍了人间酸甜苦辣。
这个人那么爱他,却轻易将他的真心设计的算计里,他没办法愤怒,只能难过。
那是一种很无力的感情,你明明知道和这个人在一起会受伤,理智却被背叛,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开始妥协。
“说吧……”阜怀尧淡淡道,声音平静,眼神淡漠,好似真的无动于衷一样,“事到如今,我还能不听吗?”
就算是死刑犯,也总得明白自己因何而死,不是吗?
……
第三百零七章 出错
如果说宗亲府地牢是二人孽缘纠缠的起始点,那么,这场庞大的阴谋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一谋划编绘的呢?
不算早也不算晚吧,从帝位之争开始,从三足鼎立的局面形成开始——阜远舟固然自信,但是他也明白,对比起嫡位太子阜怀尧和皇后正统阜崇临,他一个出身不明的皇子就算声望极高也是最为劣势的,他只有刘家这么一个世家当靠山,而司掌户部和礼部提拔上来的官员也多是贫寒出身起不了十分大的作用,玉衡内忧外患的,所以即使被他侥幸得了皇位,也有很长时间坐不安稳吃不安心睡不安宁的。
而且他很清楚刘家人的勃勃野心,如果他登基,刘家让德妃对他下令要他做个傀儡皇帝,依他当时对德妃的感情,他对此也完全没辙。
所以,想要完成德妃所期盼的目标,他要做的是暂时退出三权分立的局面,让坐收渔翁之利的皇太子一党和恭肃王一党互相倾轧,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来说,阜怀尧赢的情况下都对他更有利,因为阜怀尧虽然冷漠但是他还能赌一赌对方是否念及过往兄弟之情和帝王仁和之道,并非是阜崇临那般遑论如何都斩尽杀绝之辈。
并且,他也可以借机铲除刘家这个野心世家,为自己的刹魂魔教谋得后路。
不过,即使阜怀尧不是滥杀之人,但铁血酷厉的他的作风也决不是优柔寡断,所以皇位交替之时,处在风暴中心的他和阜崇临必定是血海尸山中的一个牺牲品——他从来不会低估这个天生帝王的男子的狠辣程度。
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想一个办法,在阜崇临再无翻身之余的同时,保全他自己。
而就在这时,阜崇临的阴谋的出现,给了阜远舟最好的机会。
将计就计,——阜崇临的这一计里,可说不清其中有多少是他派去的奸细的出谋划策。
阜怀尧静默片刻,“你知道……如果你被崇临陷害,我会去救你,把你送进宗亲府?”那个在二七宫变过程中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