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要命。
进得厢房,头顶是吱哇低鸣的三叶风扇,四面光秃秃的寒酸灰墙,屋正中摆放着木制红漆的一桌两椅,桌上有铜钱、龟壳、蓍草等卜卦的常用道具。地铺白底布垫,上绘阴阳五行伏羲八卦图。
谢昌九正跟一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跟你们东皇观相比,这里真的是简单质朴啊。”打量完,陆惊风忍不住感叹。
林谙领着人在墙角站定,趾高气昂地呵了一声,“一个字概括,穷。”
大清掩藏了他们的身影,同时也屏蔽了他们交谈的声音。
但陆惊风还是尽量压低声音,揶揄道:“修道之人不是都讲究清净无为、见素抱朴吗?像东皇观那样富丽堂皇如宫殿,平日里一贯的做派也铺张浪费,真的不怕招致非议?”
“任何宗教都不是高高在上的,在一步步世俗化、民间化的过程中才得以顺利发展、延续,同理,修道也要与时俱进,一味清修苦行、固步自封,才是与真正的道义相违背。”林谙反驳,“况且小观有小观的追求,大观也有大观的责任与担当,义理戒规的教习、道教浩繁卷帙的保存、还要给修炼法术、斋醮科仪、传道弘法提供充足的空间场地,这一桩桩一件件那项不需要花钱?外人看到的是铺张浪费,实则每一笔都大方地花在刀刃上。这里面又牵扯到营销、管理、宣传……”
说着说着,他翻起白眼,“难道你以为偌大一个道观搁那儿放着,不需要手段经营的么!”
所以说他才不想接过他爸那个烂摊子,烦得很。
陆惊风被他说得语塞,沉默一阵,手上挣了挣:“你全程都要这么牵着我吗?”
林谙荡了荡胳膊,语气比他还委屈:“不然呢?你以为我愿意?还是你想来个从无到有华丽现身?”
“不是……我就是觉得有点别扭。两大男人,十指相扣算个怎么回事儿?”
“别扭?没办法。忍着。”
“……”
陆惊风表示严重怀疑,其实只要稍微挨着点就行了吧!有哪个法术需要十指相扣这么深入的?双修吗?臭小子真的不是纯粹给我找不自在?但即使满腹牢骚,当着黑煞神的面儿和眼下的情况,佛系组长还是咬着牙,选择把龟派忍术修炼到底。
“先生打进来之后就枯坐到现在,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不发一语,莫非是想让贫道猜上一猜?”
话音刚落,手边香炉里三支为一柱的檀香正好落下半截灰,谢昌九捋着黑白掺杂的长胡须,拈起桌上的三枚铜钱随意一丢,掷在光可鉴人的铜盘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连掷六次。
“此为六爻占卜之术。”谢昌九双手交握,文绉绉解起卦,“六十四卦中有六亲,官鬼、父母、兄弟、子孙、夫妻……”
说到夫妻的时候,那位中年男子下意识眨了眨眼,一抹隐晦的难堪一闪即逝,随即又迅速地粉饰太平。然而只这眨眼的小小动作,已经足够让老于观察的人捕捉到蛛丝马迹。
谢道长立马找到了抓手,看着铜盘里的三枚铜钱沉吟半晌,有的放矢:“从卦象上看,先生的问题似乎出在夫妻关系不和谐上?”
男人虎躯一震,猛然抬头,震惊的目光里满是不可思议:“大师怎么知道的?就那几个古董铜钱测出来的吗?”
谢昌九微笑不语。
“看来我爱人说得果然不错,大师是有真本事的人。”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露出手腕上一块璀璨的积家名表,“说来惭愧,刚才我不说话,本意就是想摸个底,还希望大师不要介意,这年头骗子太多,我实在是被坑怕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先生处世保守,谨慎细致,此乃不可多得的长处。”谢昌九抖抖衣袍,谦卑有礼,“大师不敢当,唤我道长即可。”
“谢道长……”男人抓耳挠腮,支支吾吾,揪着手帕疯狂擦汗,“我这病啊,好多年了,时好时坏,什么法子都试过,西医中药、民间偏方,回回就只能顶一段时间。我爱人撒泼打滚,非让我到您这儿来碰碰运气……”
话未尽,谢昌九伸手拦住,抛出一个你懂我懂大家都懂的暧昧眼神,抚慰道:“贫道明白,贫道也是男人。”
他从宽大的道袍袖子里掏出一叠明黄的符纸,现场沾了朱砂,挥毫画咒,一连十数张,大气磅礴一蹴而就,画完吹了吹,晾干后将符纸全都叠成三角形状,递给男人。
“这是……”男人如获至宝,神情激动。
谢道长拍拍他的手,神秘地附在他耳边:“回去把符烧了,以温开水送服,一日一顿,服用期间不可沾染荤腥,不得饮酒抽烟,不可罔泄真元。一周后见效,保管夜间龙精虎猛、润物有声、比翼双飞,耐力堪比我国男足。”
一旁偷听的林谙满脸懵逼:“跟男足什么关系?”
陆惊风瞥了一眼纯洁无邪的小朋友,轻轻一哂:“哦,全场九十分钟,就是憋着不射。”
第35章 第 35 章
谢昌九的一天平淡无奇, 上半日布坛讲道忽悠观里的小道士,下半日“悬壶济世”忽悠没病找病的香油财主,早起打个太极,中午打个盹儿,没事就画画符逗逗鸟儿。修道修了一辈子,深知得道飞升纯属扯淡,得过且过, 术法上没啥天赋,教义上浅尝辄止,也就在晚年靠着唯一擅长的风水推算之术修到点清平安乐。
他四十岁的时候离了婚, 摊上个不成器的儿子,目前在做终身投资简称卖保险,成天混个保底工资不思进取,手头拮据还挥霍无度, 别说买车买房,连女朋友都谈不起一个, 每个月要靠他接济才能勉强过上人模狗样、光鲜亮丽的日子。
网上说了,这叫啃老族,得严肃批评。
但谢昌九就这一个宝贝儿子,打不得骂不得, 情愿被啃。
又到了月底,他掏出手机,打开网上银行,把今天下午赚的那大几万块钱全数转进儿子卡里, 完成月度任务后长吁一口气,抄起手踱着步子往道观深处走。
一直行至东南角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槐树下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他在门口停下,整理整理衣冠,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然而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徒劳的。
这间砖瓦平房整个儿黑幢幢的,只一门一窗,太阳还没落山就全都闭得紧紧的,为了防止人偷窥,窗玻璃上还涂了层黑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面的住户罹患什么见不得日光的恶疾。
这屋的前身原本是一处人迹罕至的简陋柴房,夏暖冬凉,没条件住人,但半个月前那位客人非看中了这房的地理条件,硬说是聚福生财之地,不顾劝阻,自掏腰包修葺改造了一番住了进去,自此闭门不出。
谢昌九挺纳闷儿,他好歹也算风水界叫得出名号的大师,左掐右算就只能算出这地界实乃聚阴养邪一大宝地,跟“福”字相去甚远……大概还是他才疏学浅欠缺点火候吧。
“先生,贫道来了。”他下颚收紧,拢着手朗声道。
吱呀一声轻响,涂了黑漆的门打开一条细缝。
谢昌九盯着那条细缝,显得有些迟疑,踌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走了过去,贴着门低声汇报:“您吩咐的事我都给办好了。”
里面没动静,但谢昌九能感觉到一束令人发怵的目光从门后的阴影里射出来,直直地落在自己面上。大半辈子培养出的直觉拉响警报,他全身的汗毛连根竖起,警觉地后退一步,上半身下意识微微后倾:“不过,先生能不能告诉贫道一声,您给我的那张叠起来的符,上面画的是什么咒?”
黑黢黢的门缝里撩过一阵阴风,他的问话石沉大海,候了半天没等来一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