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冲他宣扬封建迷信罚笔款,再拘两天,就给放回去吧。这就是个下凡的神仙,能掐会算还挺有生活智慧,知道自己顶多就算个不知情的帮凶,没犯法,老头子精着呢,你们怎么吓唬都没用。”
“只能这么着。”张祺的声音听上去很疲累,想必也是熬了个通宵,“你那儿办完了没?”
“嗯,害死马巍和赵非凡的恶灵我们给超度了。”但是又扯出新线索,事情远比我们想得复杂。
陆惊风拇指跟无名指碾了碾,把后半句话咽了进去,没说。
“行。也算有个交代。”张祺点了点头,“对了,风哥,你之前让我查查马巍来着。”
“怎么说?”
“挺正常啊,哦……在我这儿没前科的人都叫正常。”张祺滋溜滋溜喝着有点烫嘴的咖啡,一边拖动鼠标在电脑上滚动个人档案,“马巍,男,21岁,三类野鸡大学在校生,无任何不良……嗯?”
陆惊风胳膊肘搭在膝盖上,随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晃悠着,眉尖一挑:“嗯?”
“风哥,这孩子两个月前去汉南派出所报道过,录了个口供。”张祺放下咖啡,略微坐直了身子,“我瞅瞅啊……”
他瞅了有五分钟那么长的时间,陆惊风不耐烦了,催道:“你看个笔录当琢磨阅读理解呢?”
“这不是想从字里行间尽可能地还原事件吗?急个几把。”张祺不满地嘟囔一声,“没啥,就是飙车党翻了车,飙出人命了。比赛途中出的事,死者家属把一个车队的车手全都告了,重点就告了马巍。原因么,就因为他当时就落后一名紧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前面翻车没停下来救人。法医后来解剖了死者尸体,说是本来人死不了,只有几处不危及性命的骨折,但因为没及时获救,车子油箱漏油,最后是被困在里面活活烧死的。”
“马巍要是那时候能停车去看看,人可能就得救了。家属这么说的。”张祺食指敲了敲桌面,“不过他后来在做笔录时,觉得自己挺冤枉。他跟死者平时关系也不错,要放在平时肯定不会一走了之,但当时是在比赛,要拿名次的,除了赢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最后案子怎么结的?”陆惊风问。
“家属撤诉的呗,车队赔了一大笔钱,私下和解了。不过这案本来也立不了,这事儿怪谁啊,见死不救又不违法……”张祺叹了口气。
见死不救又不违法。
“乖祺。”陆惊风努努嘴,忽然喊了一声。
“啊,在呢。”
“你真是天才!”
突如其来被夸,张祺有点不好意思,“怎么……怎么就天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半个月发生的那些案子,我好像有点头绪了。”
张祺眨了眨眼,刚想问哪些案子啊?什么头绪啊?对面就冷漠地挂了。他握着座机话筒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地感慨:“交友不慎啊,使唤人的时候贼热情,用完就甩,拔diao无情。”
陆惊风挂了电话,把手机揣回兜里,用狗尾巴草细细的根茎在地上勾勾画画。
最近发生的一连串诡异案件,从陈景福养出鬼婴,到赖美京、钱争阳、还有昨天的“民国先生”,看似都没有关联,但细究下来,他们报复的对象都是道德上的罪人。不是所有鬼魂最终都能化成恶灵,他们固然都有情由,但有时候这些情由并不足以支撑他们获取足够的力量来杀人,这幕后必然有“成全”他们执念的操控者。操控者给了他们力量,并且一定索取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回报,从而实现了双赢。问题是,此人的目的是什么?代替正义与法律惩奸除恶?
显然不是。
越往深了想,陆惊风越有如履薄冰之感。
这些浮在表面的案子都只是冰川露在海面上的一个山尖,冰川在深海里的全貌到底如何庞大,不得而知。
而他在追踪阵里看到的东西,听到的声音,目前为止他一个人都没说,也不打算说。事情没确定下来没个断言之前,知道的人越多风险越大。因为他直觉他们这伙人正在面对的,是个厉害角色,说不准,还是很早以前就埋下的旧怨,宿敌见面,分外眼红,旁人不得插手。
蹲久了腿麻,陆惊风拍拍手,猛地一站起来大脑供血不足,下盘有点不稳,斜下里伸出一条胳膊,虚虚地扶了他一把。
陆惊风倏地转身,拉住那条胳膊往前一扯,以肘格挡因惯性扑上来的胸膛,手里的狗尾巴草一下子怼到来人鼻子下,调皮地搔了两下:“林少学什么不好学偷听。我手里这要是把匕首,你就一命呜呼血溅当场了。”
鼻子一阵刺痒,林谙另一只手空着,将胆敢拨老虎胡须的某狗尾巴草一掰一折,再随手一弹,弃尸荒野。
“没偷听,光明正大地听。”他的目光溜到陆惊风攥着他手腕的爪子上,神色有点不自然,“怕你借着打电话的幌子,直接就下山了。”
被一语洞穿心思的陆惊风沉默了两秒,皱着脸放开人:“不是,你那共情的本事是不是不光对灵体有用?对人也……?”
邪性!他怎么看出来我想溜?我就是两秒前才刚刚灵光一闪而已!传说中的读心术?
“别慌这走,休养两天,再趁这个机会把那个时不时短路的焚灵业火看一下。”林谙也不多废话,揪着他领子就往回扯,“林天罡如果也都看不好你这个毛病,基本就没得救了。”
“早就没得救了。哎,我自己会走,你松手。”陆惊风脚下顿住,不肯就范,“好好说话。”
林谙依言松开,某人看了他一眼,扭头就往反方向跑。
“我真没事儿,回去睡两觉精神就起来了,无亲无故的总赖在你们家算怎么回事儿?而且我一堆事儿忙着要弄清楚,没空搁这儿跟你瞎耗。你也是,休息好了就跟茅楹回去上班,真当这岗位养闲人的?白拿工资不做事?我下山先去一地儿看看……”
陆惊风边说边闷头往外走,还没到院门口一道黑影掠到跟前,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儿随便往哪儿一杵都跟堵墙似的,压迫感逼人。
“试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没得救?”
“试了,刚开始两年什么法子都试过了。”陆惊风撩起眼皮,面色沉静,他双臂环胸,拎起嘴角哂了哂,“难不成还得试试你那个‘十全大补汤’?放过我吧林少,别折腾了,那味道,我真害怕。”
林谙抿了抿唇,还想再说什么,身后乍然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老年烟嗓,亮如洪钟。
“什么‘十全大补汤’?给我也来一碗补补?”
这声音就算碾成齑粉泼进灰里滚一圈,陆惊风都能一耳朵听出来,登时一激灵,探出半边身子:“师父?”
陆惊风那个不着家的师父?
闻言,林谙转过身,打眼先看到前面一身长袍的林天罡,联袂而来的是一满头银发的老大爷,不对,应该说是位极其讲究的老绅士。
老绅士大热天的也穿着一身笔挺西服,西装马甲的口袋里延伸出来一根怀表的银链子,表链规规矩矩地别在马甲第三个扣眼里。腰板儿也很直,不见半点他这个年纪会有的佝偻,臂弯里挂着根黑棕色的木头拐杖,戴一副玳瑁老花镜,面上的皱纹深刻但出乎意外的优美,透露出跨越了岁月长河后饱经风霜的尊严。
林谙曾对所有老者怀抱同情,这些人不管年轻时如何叱咤风云,翻云覆雨,都会在特定的年纪陷入衰老的不幸流沙,独自跌跌撞撞地走进暮年的大雾。他在林天罡日渐肥硕的肚腩、在苏媛垂挂下来的眼袋上,都窥见到了不体面之处。
但眼前这个老人打破了他陈旧的观念,他老了,但依旧风度翩翩,魅力不减,自我打理得挺有派头……
林谙上下打量了一遍,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迎面就袭来一阵疾风,他本能地往右滑开一步,同时侧身沉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