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有交子铺从中作梗,蒙骗小民。”王安石对于这结果, 也是十分头痛。国债他原本就不怎么看好, 现在又因债券惹出祸患,使得权贵中饱私囊。也亏得之前颁行国债的时候, 用了好几重防伪。否则如此巨利,怕是都有人要铤而走险, 盗印债券了。
赵顼愣了半晌,喃喃道:“朝廷来卖地, 可万万卖不到这个价。怎地换成债券,就能引来争抢呢?”
“地是实物,券只是浮财, 一旦疯涨, 难免惹人心动。不过也是有人鼓吹王韶大胜之事,才使得国库券一涨再涨。”王安石也算知道这里面的根由,实在是太凑巧了,正好熙河大胜的消息传来,使得那些人没了顾忌, 大肆抬价。
闻言,赵顼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些,半晌才缓缓道:“那若是如此,买了券的人,多半会换地吧?难不成秦州那一万顷荒地,都能有人开垦了?”
这质田的债券,是可以换钱,也可以换地的。若是换钱,只能兑十七贯半。但若是换地,就是足额一顷。现在价钱虚高到如此地步,肯定都是换地啊,换钱岂不血本无归?
“当是如此。若秦州能垦万顷荒田,也是件好事。”对于这点,王安石倒是没法否认。其实国债设立的最大目的之一,也是想要尽快开垦秦州荒地,使得边郡粮食增产。而这实打实的一万顷地,带来的可不仅仅是田亩的税收,更是实边的人口。买地的钱都投了进去,若是不耕,岂不更亏了?
赵顼沉吟片刻,突然道:“秦凤路乃是上佳马场,若是下次以马场作为质本,再开国债呢?”
王安石悚然一惊:“官家不欲行户马法了吗?”
这是三司条例司正在研究的法案,旨在把各马监饲养的马匹,转为民户牧养。如此一来,能省下马监和马场的开销,还能增加马匹的数量。而养马的民户,也能适当减免税赋。只是具体法条还在商讨中,暂未成型。
现在突然提起马场质押的国债,怎能不让王安石心惊?
赵顼却摇了摇头:“户马法虽能解燃眉之急,但牧马终究还是要看马场。河湟本就有上佳牧场,又有羌人世居,若是能设马场,定然能养不少的马匹。只是马监靡费太过,不如借那些豪商之手,说不定能得更多良马。”
赵顼也是经过秦州的新边榷,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明明减了税,却能让商税增收一倍有余,乃至建了不少房舍,修了不少道路。这一下可不就显出了私营的好处。若是都收归朝廷经营,免不了要设一大堆官吏,层层中饱私囊,欺上瞒下,就算能得利,也不免肥了一众硕鼠。既然已成负累,倒不如借商人之手改一改局面。只要每年能给朝廷提供足额的良马,又何必在乎那些商人得利几何呢?
这话由爱财如命的天子说出,可是殊为不易。然而就算是厌恶兼并的王安石,对于这提议也不好断然否决。朝廷缺马乃是事实,马监又养不出好马,既然如此,交给商贾又有何不可呢?当年榷茶不也是成了恶法,才罢了榷茶场,转为民营吗?而若是秦州能开马场,那些投了本钱的商人,自然也不会希望秦凤路再次陷入战乱。届时支持朝廷平复河湟的人,必然会大大增加。就如这次前往秦州开荒的豪富一般,只盼能多来几场大胜。
“官家这法子,未尝不可。”最终,王安石还是点头应下了。
见王安石首肯,赵顼面上也露出了笑容:“如此就商讨一下之后的国债要如何发行吧。”
眼瞅着上个二年期的国债也该兑付了,可不是该计算下一期的国债了。只不过这次债券不再是为了募集修城的钱款,而成了邀买人心的举动。也许当初韩琦就是这样打算呢?
王安石在心底叹了口气,又问道:“那青苗法呢?官家可下定了决心?”
这“青苗法”也是三司条例司提出的重要新法。常有百姓在青黄不接时,为了活命借高利贷度日,结果未能渡过难关,反而因巨额借贷家破,卖身成为豪右的佃农,使得兼并加剧。这“青苗法”就是已常平仓为基础,在青黄不接是放贷于民,到了丰收时还上欠款即可。借贷只收二成息钱,比高利贷可是要少多了。这是王安石最看好的新法,甚至觉得此法能让常平仓中积压的粮食得以更替,还能为朝廷敛财,达到他“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目的。
这法度原本打算今年就颁行,但是新法一次又一次的受到挫折,加之“朝廷放贷”实在恶名太过,始终让天子没法下定决心。如今一年都快过完了,饶是王安石也不忍不住要催上一催。
然而这次,赵顼却轻轻摇了摇头:“青苗法还是不妥。若是按五户连保,必须借贷,岂不是又添一重赋税?如今朝廷有了盐铁之利,商税也大大盈余,再如此,怕是会惹民怨……”
王安石有些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天子居然不贪财了?要知道原先这五户联保的法子,还是天子首肯的呢。怎么事到如今,他居然又反悔了?
许是看出了王安石眼中的惊诧,赵顼咳了一声:“朕这些天也仔细想过,就算钱粮塞满了内库,又有何用?朝廷做事,还是当以民为本。只想增加财税,说不定会适得其反。与其在这上面费时费力,还不如整顿吏治,先把冗官之事解决了。”
若是几年前听到天子这么说,王安石兴许要喜极而泣,然而现在听到这话,却让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天子不再视财如命,当然是好事。但是这样一来,他的“经济”之法,也就没了用处。当年放言“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让朝廷重新掌控“轻重敛散之权”的宏愿,岂不落在了空处?
然而王安石也不是冥顽不灵之人,他同样也见识到盐田、矿山、开边带来的巨额财货。乃至汴河上如今越盖越多的水利作坊,都能带来惊人的钱粮。只把目光放在赋税上,是不是也有些短浅了呢?如今朝堂那官、职、差遣三重相叠的累赘制度,更是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如果能使得寄禄官恢复职事,使其名实相符,想来节省的钱粮也不是个小数目,更能进一步厘清吏治。
沉默良久,王安石颔首。这青苗法,也许该放放了。
有了天子和朝廷诸公的默许,国库券的疯涨终究是没人过问。半个月后,各大报刊开始刊发消息,说国库券将在三日后如期兑付,顿时又引来了一波惊人的行市下挫。发现到了时间,没法再炒,可是让不少投机者竞相抛售,使得债券一度跌到了七十贯以下,更是有不少人把官司闹到了开封府。
但是这些投机之人,又有多少人在乎呢?待到兑换的时日,三司门前依旧排起了长队。只是这次,排队的就不是那些带着全部身家的市井小民了,多得是高门大户的奴仆,拿着十几二十张债券来换田亩。要登记名姓,填写地契,分配土地,这花费的时间可就长了。除了某些可以让官吏登门兑换的人之外,就算是权贵,也只能苦苦排起队来。
甄琼这时可是志得意满。他家邈哥在国库券价格刚刚攀到七十贯时,就开始卖出。一万贯的券,待到卖完,正好把市价推上了八十贯,之后价格再怎么波动也跟他们没关系了。现在好几万贯到手,自己那四百顷地也有专人上门来兑,可不就美滋滋吗?
当然,这还是小事,甄琼可没忘记天子的承诺。待兑完了田地,签了地契后,他就兴冲冲换了衣裳,跑去面圣。
“官家当初不是应承了,要赏我农具吗?现在小道已经兑了国库券,还请官家给配些牛和大犁。”见到了天子,甄琼毫不客气,阐明了来意。
赵顼:“……”
你这也太不客气了吧?你以为我不知你买了多少地吗?四百顷啊!这要我给你配多少农具才行?
瞪着那两眼闪闪的小道,赵顼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也罢,你要多少牛和大犁?”
“我也没种过地,一百亩用一个大犁,似乎还要三头牛才能拉动?”甄琼可是认真想过的,张口就来。
赵顼:“……”
你难不成还想要四百架大犁,一千二百头牛?你到底是去开荒还是去办养牛场的?!
生生压下了“荒唐”二字,赵顼憋了许久才道:“你可想清楚了,牛和犁也是要收税的。”
“什么?”甄琼震惊了,“这不是耕田用的工具吗,怎么也要收税?”
“这些皆是私产,自然是要收税的。”见甄琼那副天崩地裂的模样,赵顼才觉得好多了,微笑道,“国朝法度,皆是如此。”
“这没道理啊……”甄琼两眼都无神了,“那我要是开炉炼丹,难不成丹炉还要算作私产,再交一次税?”
这个倒是真没有,只是农户的户等,皆要按照家产来算。赵顼耐心解释道:“这些也算家资,若是置办的多了,肯定是要提高户等,多交税的。”
“那田亩交税吗?”甄琼忍不住问道。
“自然也要交的。”赵顼立刻答道。
“那岂不是盘剥?”甄琼彻底怒了,“买牛买犁还不是为了耕地,这等工具也要交税,那匠人的锤斧,丹师的炼炉,难不成也要加税?再说了,养牛的,制犁的也肯定是交过税的,怎么到了买家手里,还要再交一次?如此收税,谁还肯卖力种地,赚多少都要被朝廷索去啊!”
这义愤的姿态,到不全是为了赏赐需要交税的模样了,连赵顼都被他的话镇住。这话说得对吗?似乎也有些道理啊。那些买牛的,买犁的,跟买斧头、锤子的匠人当真有区别吗?为何匠户不再多收,却要多收农人的赋税呢?
见天子不答,甄琼气哼哼道:“反正也是去开荒,大不了就不要那些牛和大犁了。只盼官家能免除这些苛捐杂税,让小道安心种地。”
这小道是个贪财的,如今竟然能舍弃这么大一笔财富,只为了让他免除赋税。赵顼只觉脸上发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慨叹一声:“通玄先生为国为民,着实让人敬佩。也罢,秦州毕竟是边地,又皆是开荒,这耕牛、扒犁的税就免了吧。先生的牛和犁,朕自然也不会亏欠。赏你耕牛百头,大犁三十如何?”
虽然跟想象的差的有点远,但是甄琼闻言,还是高兴了起来:“官家能不收这税,小道就已很开心了,何况还有赏赐。多谢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