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笔糊涂账。
花菱福突然换了话题,“早些天妾身去了御花园,正好看见了陛下。”
“何时?”阜怀尧微拧眉心,他并不记得有此事。
“那日陛下在御花园的溯阳亭批改奏章,宁王殿下……在练琴。”花菱福的神色并没有多大变化,原本微翘的嘴角却抿平了片刻。
天仪帝从小就以克己律人出名,风花雪月根本和他扯不上关系,这样冷酷得仿佛只有天下苍生无情无爱的一个人,竟也会为了陪阜远舟而将处理事务的地点移到别处。
那日的琴声真是好听,好听到端宁皇后忘了曾经东宫里全部乐师被赶走的事,好听到她都旋身而走不想打破这样平静如画的画面。
阜怀尧喝下了那杯拿在手里颇久的酒——那日是阜远舟在御书房待得无聊,无精打采的,他一时不忍就带着奏折去了御花园,黏着他的阜远舟便兴致勃勃地弹起琴来,能让他不觉得聒噪的琴音,恐怕只有阜远舟了。
端宁皇后放下了筷子,忽然问:“宁王殿下住在乾和宫?”
“是。”阜怀尧坦然道,“他并不会神志不清到伤人的地步。”
“妾身入住东宫后,似乎不常看见宁王与陛下来往。”
“毕竟是兄弟。”
“兄弟……”
“是。”这一字,坚决不留余地。
花菱福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在透过他的血肉去找那颗被人认为是冰雪铸就的心。
阜怀尧没有避开她的视线——这个女子从来都是极聪慧的。
半晌,她才缓缓道:“陛下是天下共主,您想做的,没人可以拦您。”
“不,”宫灯盏盏明亮,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却带着晦涩的阴影,阜怀尧的背挺得笔直,仿佛坚不可摧,“文人史官的口诛笔伐,朕还是担不起的。”
花菱福微微愕了一下,旋即摇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止住了——若真的情到深处,江山拱手相让者,也不或缺,何况只是史书上人死后的浓墨一笔。
两人默契地拿起筷子,夹起些东西送进嘴里,也不知是不是吃出了味道。
阜怀尧想起了乾和宫里的那盘辣子鸡,不知阜远舟吃了东西没有。
“妾身从来不知道,”花菱福看着他,目光晦涩,“您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什么?”天仪帝回神。
“在思念着某人的神色。”花菱福如是道,不知自己该不该苦笑。
她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当今的皇后,她的丈夫在她面前公然想着另一个人——一个出色到女人都要在他面前惭愧的男人。
更该苦笑的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别扭或者嫉妒。
阜怀尧有些诧异,“真的吗?”
这样的反应显然取悦了花菱福,她咯咯笑了几声,才解释道:“别人也许看不出,但妾身毕竟在您身边呆了那么多年,何况这种事请总是女子比较细心。”
也太不觉得陌生,在无数次揽镜自照时,这样的表情熟悉得让人发狂。
阜怀尧微一皱眉心,作为帝王,被人轻易看出心事的感觉可不太好。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阜远舟,那个男子也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但是他只会表现出他知道你能让他知道的事情,不能知道的全然当做不知。
端宁皇后摇头——没救了。
“陛下,无论您想做什么,”勾勒出眼线分明的眼眸微微挑起,“妾身只说一句,皇家正统,必须有人继承。”
就算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是要资本的。
天仪帝面如止水,身旁的兽头金熏炉中焚满了檀香,袅袅轻烟燃起,缓缓缭绕在他面前,就使得那一张冷峭的面庞显得如同云山雾罩一般,神色不太分明。
许久,阜怀尧方迎上她的视线,“你想要个孩子?”虽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没错。”
“只是孩子?”
“不,”花菱福眼神一厉,“妾身的孩子,必须是嫡长子。”
出身尊贵,天子正统。
她不想再出一个阜崇临。
天仪帝性冷勤政,只要他答应,她的孩子就是将来的君临天下。
重重华美织锦下,阜怀尧的小指轻抽,“你不等他了?”
“不……不等了。”花菱福轻轻抚上自己精致的脸庞,已经成熟,不再有当年稚气的模样。
犹记当时,竹马廊前弄,青梅枝上红。
“四年了,从太子正妃到端宁皇后,该来的话,他早就该来了。”
小绣楼前,一支刻着清荷的木簪子,一条绣了鸳鸯的红荷包,互换到了彼此手里,连心跳都是急促的,仿佛这样就可以地老天荒。
“人能有多少个四年,何况是女人。”花菱福轻笑,那笑容里不知道是包含了什么,竟像是随时都会碎掉似的。
最后那一面,那人嘶吼着的悲哀的脸庞,雨中决绝唤不回来的背影,她声嘶力竭的哭声,大红奢华的红嫁衣,默默燃到天亮的红蜡烛。
荣华富贵,母仪天下,飞上枝头变凤凰。